蝴蝶吻_作者:亦舒(56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当然出来,当然。你还在买衣服?”

    她在电话那边低声说:“不不,那件好,那件紫红的。我不用试,量量袖子就行──什么?家明,对不起,你现在可以出来吗。我下午有空。”

    “明天可以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明天我要去台北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不早给我电话?”

    “我昨天才到,昨天到都五点了,吃顿饭洗个澡,刚刚睡醒,跑出来就打电话给你──叫我还怎么早?”

    “我现在出来,你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最近是美心,我实在认不得别的地方了─我现在是老土,香港洋场十哩,我并不认得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就那里,我马上过海来,半小时后见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不准迟到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“不会。”我说: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我放下电话,几乎跳起来。宝贝回来了。我抓起外套,跟女秘书说:“我请假,下午走开一下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张先生,你下午约了三个客人──”

    “叫他们改天来,或去见陆经理。”我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
    从三十层的电垓捱到楼下,我冲过马路,今天的德辅道好象不一样,我闪过一辆电车,今天的阳光是美丽的。我奔过隧道,发现码头的钟敲了三点半,我付了角子,路上石级,刚刚赶到一班渡。我拣了一个位子坐下,海是滟滟的蓝的,做人还是有点好处的。

    然后我冷静下来了。

    宝贝回来了。

    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。我不过是她六七十个男朋友中的一个,蒙她看得起,拨个电话来,叫我去吃一顿茶。她走之前.我是个已婚的男人,如今她回来了.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,等她再次回去读书,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啊。

    但是我还想见她。我想见她。

    她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种清慡的甜,两年了。她现在怎么了?这两年里我跟她写过几封信,她寄给我一张照片,那字还是像个孩子,圆圆的,信里没说什么,几行字。

    下了船我有点紧张,真是热。人人都说香港一年比一年的热。走进海运大厦,到了美心,我拣个位子坐下。我以前就跟她在各处的美心吃过茶,她从来不记得哪间大厦在哪里,问了又问,终于还是弄错。

    我看看表,还有十分钟她该来了,她是不迟到的。

    我叫一个茶。

    才抬起头她就跑过来了。天呀,宝贝!

    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,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。

    她穿著一条褪了色的、打满补钉的牛仔裤,一双凉鞋,一件极薄的奶白色衬衫。那衬衫的料子贴在她身上,像一层薄膜,胸前背后都印著汗,她胖了,也不是胖很多,可是那身裁是流动的,无处不在的,曲折离奇的,她的腰还只是一握,胖都胖在应该的地方。

    我看看她。心中有一种破碎,她是阳光空气雨水,我只是孵泠气间的一个动物,我怎么配得起她──就算是吃一顿也不配。

    她没有看到我。手臂挽著抱著无数的大纸包,纸包上是:“诗韵”。她的头发漆黑闪亮盘在头顶,小髻上cha著一枝玉簪(独一无二的宝贝)。她双颊红粉粉的,有一层汗光,终于她看到我了,一脸的笑,向我走来,雪白的牙齿,深深的酒涡。

    “家明。”她侧著头,又叫我一声。

    我站起来替她拉椅子。她坐下了把纸包都放在地上。

    她笑,“我都不敢试衣服,一身的臭汗,把人冢的衣服都试脏了,胡乱买一点算数。”

    她喝啤酒。

    在座所有的太太小姐都用妒羡的眼光看看宝贝,她们的厚厚脂粉是失色了。

    “家明。”她笑著又叫我。

    我被她叫得心烦意乱,只好拿香烟出来抽。

    她替我点火,打火玑是牛仔裤袋里摸出来的都彭,紫红漆面,与她夹在衬衫口袋里的原子笔是一套,她还是如此考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