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_作者:亦舒(63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。”她微笑。

    我把照片藏好,我说: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“她今天晚上不在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不在。”我说,“我家有亲戚生日。”

    “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得美,”她耸耸肩,“不过容貌是注定的。”

    我看她的睑,她凭什么说她自己不好看?我代抱不平,我淡然说:“我觉得你很好看。”

    她喝了一口酒,“我不是十分良家妇女的一个人。他──”她指指她的丈夫,至少离婚前是她丈夫,“他以为我是温善的女人,会跟着他到处走,他错了。”

    我忽然说:“他没有错。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。”

    她又抬起了头,正对着我,脸上有一种静寂的哀容,只是几秒钟,她说:“我配他不起,他太属于这个世界,又拼命装做不属这世界。”

    我静下来,她是美丽的,我认为她美丽。我甚至认为她比我妻子美丽,我不该如此想,但我心中感觉的确如此。我的天,我问我自己,这算什么呢,与一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女子在说这种话,认识?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乔。”她回答:“我母亲想我快乐。”

    “好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你妻子叫什么名字?”她很有兴趣地。

    “珍妮。”

    她笑,“她们大多数叫这一类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她语气中有一种天真的妒念、与妒忌引起的轻蔑,这使我觉得她很可爱。她是毫不掩饰的,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。

    她接着说:“但是她长得真美丽,不骗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几岁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甘四。”她说:“第一次开书展是四年前,两年后我给了婚,我没有孩子,我什么也没有,除了一个有钱的父亲。我的画糟透了,但是每次画展总卖得出去,总有报纸捧场,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,金钱。其实我一直想做个裁fèng,或是替人家剪头发。”她格格的笑起来。

    她有点醉意了,但是距离醉还有一大段。

    我极有兴趣的听着,老天晓得我真是被吸引了。

    她齐耳朵的头发是齐剪的,此刻有点乱,我又忍不住替她拨了一下。如果我妻子见到了会怎么样?她是个极妒忌的女子。我从来没对其他女人做过这类似的动作,但是今晚,今晚我甚至没喝过酒。

    “很滑稽,是不是?”她仰起脸问。

    “不,你很幸运,你父亲富有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?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父亲。我只靠哥哥与奖学金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,“很好。”

    有人把音乐扭得更响了,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,歌词是熟悉的,它说:“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,也不要问我为什么,无奈何无奈何,我要你忘了我。”听了这样的歌词,我笑了。怎么忽然放这样的唱片呢?简直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但是她没有笑,她用神的听着。唱片就给换走了,她还是出着神。

    我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是一个孩子,一滴雨一丝阳光,一个足印,一首毫不动人的歌,都惹她的凝神。

    “不错的歌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我很不赞成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那个女的并不想对方忘记她。真的忘记是一回头什么也不理,不会一直这样诉说。很缠绵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你解释得好,但是很多歌的歌词都差不多──”

    “它们都很好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嫌它们,”她奇怪的说:“我最喜欢时代曲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平均。”

    她笑了,她站起来,一我要走了。”她找到了她的手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