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_作者:亦舒(64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我送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我的路。”

    “我送你。”我拉住了她的手臂,避开人群,向大门悄悄走去。她的手臂也是致细的。她相当高,她的头发黑得闪亮,她的唇有点濡湿,她在微笑。

    我开了大门,外边的新鲜空气马上涌了进来,我一定是疯了。我有种感觉,我觉得我爱上了她。我与她走到街上,我松了我的手,我点了一枝烟,递过去给她。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,我拿回来也吸了一口。

    她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只知道她叫乔。一个出名的音乐家的妻子。

    她的眼睛闪亮。她看着我,她脸上的神qíng有一种很原始的孩子气,非常与现实脱节,与她在一起仿佛是与一个梦在一起似的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我的声音有点哑。

    “不想去,回家去睡觉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还早。”

    她走了几步路,脚步不怎度稳,“我们总得回家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,我答应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在路灯下有点光,她在光下显得很瘦,衣服又有点宽,颇有点不禁风的样子。我喜欢她。如果我没有结婚,我一定会追求她。可是怎么她丈夫会放弃这样一个女孩子?他怎么舍得?

    我不明白。

    “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,我住得很近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人住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们走了十分钟,便到了。她抬头看我。“下雨了,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抖抖身上的雨珠。一条街上都是静寂。

    “进来坐一下子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犹疑了一会儿,进去?时间不太早了,我应该回家了,妻子会在等我。我应该回家的,但是她的话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,我跟了她进去。

    她住在楼下。一扇白色的门,开门进去是一条走廊,一盏灯垂下来,很暗,跟着是一面镜子,映着大门,很是làng漫,但看上去未免有点yīn沉。客厅很凉,她离开时没有关空气调节机,我几乎打了一个冷颤。

    沙发都是丝绒的,有点旧,但坐上去很舒服,四壁都是画,茶几上,地毯上都是书报杂志,相当的乱,一只极好的花瓶上cha着一大把谢了的玫瑰,已经是深紫红了,gān了一大半,瓶子是水晶,反映着走廊里微弱的光。时光在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动的。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纪末期来了,这一切都是画画素描的好题材。

    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。薄薄的衣料贴在ròu上,她的肩膀有这样柔和的线条,不需要更浑圆了。

    我随手拣起一张报纸,日期已经过了三天。

    “清洁女工每三天来一次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她的脸仍旧苍白,但是肤色像象牙一样。她打开了烟盒,抽了一枝烟。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住这里?”我不能置信的问。

    “是的,我很寂寞。”她说:“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该如此。回家去。”我把手放在她头上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的家。”她坐在地下,抬起了头。

    我笑了,“你很孩子气。”

    “我喜欢看你笑。你那两只犬齿,它们尖得很特别。”

    “画家总是观察力很qiáng的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,“我不是画家,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。”她说这话,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以上了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没有信心。”

    她微笑,“当我不爱人,也不被爱的时候,我是基么信心也没有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想是不应该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她说:“我又不是孩子,但有时候我觉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,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qíng,反正时间是要过的,怎么都一样──你该回家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