猫儿眼_作者:亦舒(40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他有点兴奋。

    “我听的电话,每千字四位数字,请你立刻同他们联络。”

    他很高兴,“美姿的要求一向严格。”

    我看他一眼,“不过假使我是你,我就不写美姿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愕然。

    “人家每个月出两期,期期销十多廿万册,太流行了,这么流行,怎么可以?人人都看的刊物,怎么严肃得起来?”我qiáng忍着笑。

    他怔住,认真的思索起来。

    他这个人最近有点走火入魔。

    评论家把所有的文章分为明类:流行作品绝非文艺,凡是文艺必须曲高和寡,然后又慨叹文艺刊物都关门,没有读者,一有人看,又立刻把该等作品打入流行类,这不是开玩笑是什么。

    我说下去,你要写文艺作品,就必须放弃广大的群众作读者,只被少数的评论家品赏,评论家本身有没有作品不打紧,他不会写,他会批评就得了。

    “能不能做到雅俗共赏?”他天真的问。

    “谁肯承认自己是俗人,所以你说,做不做得到?”

    “你真狡猾。”

    “社会的错。”我挤挤眼。

    “有时很坏的作品也能得到好评。”大成不服气。

    我笑,“噫!你妒忌,你够胆说人家的作品坏。”

    他沉思。

    “大成,别再想下去,出版社来催稿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没有题材。”

    我怕他在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。

    “你以前说的,大成,顺手拈来的题材最好。”

    “不可以,读者要求不一样了。”

    我很替他难过,他说过,一个写作人最怕碰到这种关口:文恩gān涸。

    到家没多久,他便成为忧郁小生,深居简出,也不再接受访问,亦不搞宣传。

    我很怕他会得在本市消失。如果他一直有作品面世,那不宣扬也不打紧,怕只怕一无作品,二不露面,一下子他就遭淘汰。

    一日半夜,他打电话来,大成承继了许多候活晓治的习惯,他甚至不在白天与人聊天,因为他说黑夜令他觉得安全。

    他说他要写一本小说。(语气像他从前根本没有写过小说一样,一点信心都没有。)

    “用什么题材?”我怕扫他的兴。

    “我做了许多资科搜集,我要写三十年前的上海。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这也很容易,随便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上海人,就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一切资料,这有什么稀奇,很枯燥的题材,我看不出为何八十年代的读者要对三十年前的事感到兴趣。

    但我不敢发表意见,我怕他更加意兴阑珊。

    “战争场面很难写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写“冲呀”……”我忍不住说。

    “你再这样我真的不同你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成,为什么一定要战争?”

    “战争铁蹄下的人民是伟大的。”

    “大成,我们不伟大吗?努力建设一个这样先进而繁荣的城市,每个市民都有发光出力,你为什么不在这方面取材?”

    “写一个富翁白手成家?”

    “不,大成,写一个中等阶层的白领在他工作岗位的斗争已经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“太普通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就像画家说画人太不讨好,略为出错就吃不消兜着走。画鬼最容易,谁见过鬼?”

    “你见鬼。”

    “大成,无论写什么,别毁了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你怕什么?”他诧异。

    我伯他会服食药物来刺激思路,又没敢说出来。人与人之间,已经长久没有正式jiāo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