猫儿眼_作者:亦舒(41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至要紧是写,”我说:“明天开始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再写没有意识的作品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是有意识,什么没有意识,让读者决定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读者最没有意识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说是很危险的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,谁写他们都看。”

    “那为什么美姿画报要出高价找你写?”

    “这是老板的虚荣心,他们喜名牌货色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开头你亦是寂寂无名之辈,你是怎么成的名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比别人肯写。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说:“大成,当然是因为你一直比人写得略好,读者与老板都对你有信心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仍然自卑。

    我现在发觉了,要害一个人,千万别把那人批评得一文不值,要赞他,把他赞得上青天,下不了台。大成就是这样被害死的。

    我说:“大成,赶快写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尽力,写不出。”

    “大成,千万别这么想。”

    “你会不会救我?”

    “如果我做得到,大成,我一定为你做,但别忘记我是外行。”

    “但你是一个读者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的话你又不相信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来听听。”

    “大成,我只有一句话,请写。”

    “这算是什么意见?”

    “大成,我觉得你已经住在一只茧里,很难接受外头的意见了。”

    说得严重点,他几乎已经病入膏肓,他一定要自蛹进化为蝶,事不宜迟。

    “快动笔吧。”我说:“我来帮你做大纲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,”他喃喃说:“你写得一手好字,我真惭愧。你懂电脑,我不懂,我会写字,你也会。”

    “会写字不一定会写小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太看得起我们了,不会写字的人,也会写小说。

    “出来看电影,大成,有几套非常好的科幻片子上演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别走进死胡同,我找人出来陪你聊天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我说了几个名字

    他沉吟说:“若果是他们,我qíng愿看电视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成,你以前不是这样的,这些人纵有千般不是,也都是老朋友,怕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心qíng不好,无话可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再这样,我放弃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明天还要上班,先睡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打算耗到天亮?”

    “你别管我。”他挂断电话。

    以前,以前大成不是这样的。当大成写得最多的时候一天要生产五千字,但每个字都有纹有路,每篇文章都拥有读者,每天他只工作三小时。

    那时他是神采飞扬的,热爱生活,也热爱朋友,一叫就出来,玩得痛快淋漓,有说不尽的话,发表不完的意见。

    他穿得时髦,吃得jīng致,略有空便去旅行,爱宣传时便接受访问,爱静时使隐居一会儿,一切率意而行,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,风度翩翩,成个人洋溢着气质。

    我真不知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奄奄一息的样子。

    那时他根本不留意到本身的存在,天天工作,为读者服务,今天的他多么做作,又这样又那样,不外为着标榜自己,把读者丢在脑后。

    他丢弃读书,读者何尝不懂得丢弃他。

    我怀念过去的大成。

    他成个人变了,我渐渐不认识他。

    以前我们逛书店便可以消磨成个下午。

    逐本言qíng小说取出来研究,取笑别人的书名及笔名,打开来看作者附送的玉照,谁实际已是老女人了,谁又稍欠风骚,然后大成会取起他自己的作品,批评得一文不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