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去乘地下铁路,如果遇见有人看他的作品,我便会打开话匣子,诧异地与那名读者攀谈:“好看吗?峻峰的小说好看?不会吧?”也不理人家怎么想。
很多人以为我们在恋爱,其实不是的。
此刻看来,未免庆幸我们从来没有恋爱,否则结了婚,他忽然之间要寻找自我,那可怎么办,由得妻女吃西北风,抑或男女平等,由女方来背家庭担子?
所以这年头,女人的门槛也jīng了,很少人向往嫁艺术家,科学家专业人士之类越来越受欢迎。他们不但qíng绪稳定,收入也很稳定。
又过几个星期,大成没有影子。
在qíng在理,我都不能就此放弃他,我只得登门造访。
下午五点,他还在睡觉。
佣人说他在街上逛至天亮才回来,又狂写一轮至中午,才上的chuáng。
我很高兴,日夜颠倒不要紧,只要紧他在工作。
进他书房一看,不禁倒抽一口冷气。
写是写了,满地都是字纸,团成一堆堆。
等于零。
我拾起看,有些只写一个字,有些有两三行字,有些写了半张,也有全张的。
至大的làng费。
从前他写文章,如行云流水,运笔如飞,思cháo汹涌,从不用真正绞尽脑汁,一切水到渠成,顺理成章,写一本书比什么都容易,才qíng真正丰富。
现在不知如何会这么困难。
书架上四五十本书本本畅销,有几本特别受欢迎的已经出了jīng装版本,专供读者收藏……
他退步了,不能再写了。
我坐在他书桌前,感慨万千。
忽然听见大成在背后说:“你来了。”
我转头问:“难道不可以来看你?”
他双目红如小白免,人很瘦,走到我身边坐下。
“大成,这是为什么呢?”我呶呶嘴,叫他看地下的废纸。
“写得不好。”
“也许读者喜欢看呢。”
“不能欺骗他们。”
“言重了,如果他们觉得不值,下一本就不买了,你又不能骗他们一世,他们也是很jīng明的。”
他点起一支香烟。
“你抽烟!”我惊呼。
“抽烟有什么稀奇?哪个作家不抽烟?”
“峻峰就不抽烟。”我不服帖。
“我就是峻峰。”他笑。
“你是怪物。”我说。
他抄起一本书向我掷来。我闪避。书落在地上。
我拾起,爱惜的抚著书面子,这本小说叫“曼陀罗日记”,我最喜欢的一本书,也许他以后都写不出这样的书来。峻峰会不会从此消失?
他听了好几次电话,都是出版社打来追稿的。
我突发奇想:“我来替你写如何?反正现在外国有些出版社认人不认货,捧一个香艳的名字出来,其实是集体创作──当然,如果你打算拿诺贝尔文学奖,那是没有可能的。”
“银行通知我,往来户口的数目已见赤字。”
“但你还有美金储蓄。”
他不响。
我温和的说:“大成,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,làng漫要宣告结束了。”
“一百个奖也抵不上读者的支持,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?”
“对自己要求越高越好。”
“定下小小目标,逐个完成,没多久你会发觉已经去到很高。”
“可以吗?”他很怀疑。
“可以。来,我们步出牛角尖如何?”
他深深叹一口气。“我是怎么会做这一行的?女人写稿,还可以说是最佳副业,反正要嫁人的,写作好过打麻将,清高一点,男人也做这一行……真是,怎生得老?若gān年后,白了双鬓,为了油盐柴米逐个格子爬,多么窝囊,我想到这里,心灰意冷,有谁要看五十岁老头子所写的言qíng小说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