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_作者:亦舒(10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觉得这么寂寞,在父亲的家中,我像是污泥里长出来的莲花,人人以赞赏怜爱的眼光看着我,到了母亲家中……我只是一个眼睛像她的孩子,我觉得寂寞。

    琉璃问:“你妒忌了?不高兴了?”

    我缓缓摇头。我怎么会妒忌妈妈,她的快乐是我的快乐,她的悲哀我不懂得,但是我只希望她快乐,只是我这个人无法在她的生活里cha足,她的屋子,她的朋友,她的美丽,甚至她的一条洗脸毛巾,我都配不上。我一点也不开玩笑。

    下午琉璃与我分手,她回家之前说:“慢慢你就习惯了。”

    下午张阿姨打电话来问我:“你习惯不习惯?”她有一张那么冷的脸,又有一颗那么热的心。

    我温习了几个小时,一个人吃晚饭。我什么都说“谢谢”,佣人把一切布置得整整齐齐,我摸摸筷子摸摸碗。我奇怪父亲在做什么,像我还可以回到亲生母亲这里来,继母生的孩子们又该往什么地方去?继母对我并不坏,就因为如此,连爱憎都没有,更加不像亲生的母亲。我的妈妈,她对我的态度,像一个极爱极亲热的人,在我颈后呵了一口气,我有被爱感觉,但太像踏在云上,一切随时会消散无踪,没有安全感。

    或者妈妈对每个人都这么好这么客气,不像继母,继母是一个有血有ròu的女人,可以一跤坐倒在地,拍手拍脚,眼泪鼻涕,撕胸捶肺的。妈妈永远淡淡站在一角,标致的,黯然的,一个美丽的姿势,她有文化教养牵牵绊绊拉着她,不给她自由,我相信她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,她是不哭的,她的眼泪化为蝴蝶,还是那种淡蓝的蝴蝶,一点不彩色缤纷。

    吃完饭我洗澡,躺在chuáng上看书。我想到妈妈的房间去看看,但是深觉那是不礼貌的,她房间里有什么?布置成什么颜色,有多少故事?

    把书压在胸前,我睡着了。

    自梦中醒来,因为听见妈妈的声音。

    她低低地在跟人说什么,我睁开眼睛,听到她问:“在huáng昏的时候,你有没有想我?”声音低低的,沙哑的,并不xing感,但是那种黯然留在空气中良久。

    我侧着身于静静地听着,我爱上了我的妈妈。

    另外一个人是乔其,他答:“你要我怎么说呢?”

    “回去吧,时间不早了。”妈妈说。

    “明明一一”

    “明天见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明天见。”

    开门的声音。他有没有吻她?关门的声音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很久,我以为妈妈已经睡了,又转一个身,身上的书本落在地下。三十多岁的女人当然有资格谈恋爱,我凭什么叫她心如止水?她是不是在恋爱?像她这样的女人,每一次恋爱都应该是簇新的。

    我叹一口气,口渴,想取水喝,于是起chuáng,开门,一走到客厅,看见小小的灯亮着,妈妈斜斜地坐在丝绒沙发上,见到我,她抬起头来,微微张着嘴,没说话。她以为我睡了,我以为她睡了,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睡。

    她换了打扮,一件雪白真丝的唐装男式上衣充为衬衫,一条牛仔裤,头发有点乱,仿佛喝了点酒,鼻头与脸颊红红。

    我张嘴,想叫她妈妈。

    她说:“小宝,还没睡?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拿水喝。”

    “我跟你倒。”她站起来进厨房去,出来的时候手上一杯水,杯子是水晶刻花的。

    我接过了,慢慢喝下去,她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,不是。

    “请坐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仿佛是一个客人,我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说:“这些日子,你住在那边,受的委曲,我是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我放下杯子,默然低下头。

    她的目光这么爱恋,又这么不可靠,她不是一个可靠的女人,不能相信她,她撇下我十六年那么久,再多的温柔也可以随时散灭。不能相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