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,不很深,但很长,有三四寸的样子,很恐怖。我心头发毛,这女的来历不明,如花如玉,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,痛殴一场,我再膛这混水,万一有人误会,如何是好?心惊ròu跳。
我又叹一口气。
“这也jiāo摔的?真够艺术。”我说。
她苦笑。
“从此以后,这条玉臂是留下疤痕了,多可惜。”我说。
她还是不出声。
我替她包裹好了伤口,我说:“如果发炎,还是进医院的好。”我劝她。
她说:“不行,医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。”
“这又是什么话,听听,多么不吉祥。”
她黯淡的笑一笑,“吉祥?我这一生不过是这样了。已经完了,还论什么吉祥不吉祥?”她说得这么真切,这么肯定,又这么自然,仿佛她的一生,是真的完了,不过坐在一个暗角落里,等死罢了。
我问她:“如果我不来呢,你就不看别的医生?”
“我并不稀罕。”她说,“活了大半辈子,不过如此。”
“生命是充满惊奇的。”我说,“一个人要有勇气活下去,我们之间,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,只要转一个弯角,你会见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,要提起勇气来,努力向前走。”
她听完了,鼓起掌来。
我气结,白了她一眼,收拾我带来的东西。
她轻轻的抓住了我的衣角,叫我道:“王医生。”
我看她。她的神色是温柔的,这一种神色,叫我怎么形容她好呢,仿佛我是主人,我要她怎样,她就怎样。而我不过想她好好的活下去,我是个医生,我希望每个人好好的活下去,充满生气的活下去,这也许是我喜欢兰兰的地方,她是充满活力的,一天比一天有劲。
而这个女人,我有种感觉,有种花凋的感觉。
过去或者她是刁钻荒诞不羁邪气的,然而如今,生命似乎渐渐离她而去,从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。
我过了很久才问她,“有什么事嘛?有事尽管对我说,我做得到,莫不帮你的。”
“我知道你是好医生。”她说道。
我俯下身去,“你要休息,最好把上次那位护士找回来照顾你,你要当心,不要再跌jiāo,走路要小心。”
“我的路,”她说,“难走。”
“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。”
“我的路——”她摇着头,一派无助,只是抓着我手。
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,这样一个女人,做错了什么呢?遭遇这么不好。我扶她起来,慢慢走向房间。我一手扶她,一手推开房门,只见佣人正在收拾,我拉开被褥,把她放进去,盖好被子。只见枕头角有血。地上跌着一本书:张爱玲《怨女》。
我为她拾起书:“你看这个?”
“唔。”她说。
她很平静。她一直很平静,两手在胸前,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。
“我有一个请求,王医生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如果我睡一觉,你可否呆到我醒来?”君qíng说。
我笑了,“你一觉睡到天亮,我岂非累死了?你要人陪,我明白,临时找不到人,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?”
她说:“那么,可否等我睡着了,你才走?”
“好,那么快快睡,不准胡思乱想。”
她说:“当我小的时候,很小的时候,父母搬到一层新房子去住。我当时认为真是一间好屋子,有客厅,有睡房,朋友进来,不必看到挂着的睡衣了。在厨房,母亲挂了一个镜子,常被油腻所蒙,是一面极旧的镜子,可是我最最喜欢那一面镜子。一个夏天,我的头发也剪得这么短,穿件T恤。短裤,照镜子。人人都说:她真漂亮,皮肤太好了,一颗雀斑都没有。”她停了一停,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