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情_作者:亦舒(3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隔壁一位老太太忽然说:“医生,她刚才醒过,要水喝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我转头过去,“你给了她水?”

    老太太说:“给了橘子水。可怜啊,没人来瞧。”

    “还说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说痛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小李替我端来一张椅子,我坐下用听筒听了她的心,她的呼吸。这女人死不了。也不见得是一直昏迷着,不过醒了,见没人,支持不住,又昏睡了。

    手臂cha着盐水针的针孔已有点肿腐,我拔下了针头,她跳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这样子下去,倒真成全她了,”我白了小李一眼,“没死也当了死人。”

    小李不敢还嘴,其实千怪万怪,哪里怪得到她身上去。

    然后她微微睁开了眼,见到了我,我扶住她,问:“你听到我吗?”她点点头。我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姓什么?住什么地方?”她挣扎着要靠起来,鼻尖上脸上都是汗点,整个人有种味道。我叹口气,她微微张嘴,我把耳朵凑过去听,她说的是:“……转病房,医生……有钱……”我点点头。她又说:“最好的……”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小李听到了,她说:“转房要先忖钱。”

    病人并没胡涂到那种地步,她说:“钱……锁匙,我说地址……”

    我说:“行了,小李,钱我先付,你把她挪到好一点的地方去,跟她洗一洗身子。”我很生气。老陈是怎么搞的,妈的,叫他来躺三天,硬叫盐水吊着,不给三餐,看他活不活得了!

    看完了其他的病人,小李笑说:“别的医生才一小时,你就三小时!”

    我不响,别的医生?我一向不与别人比较。

    “刚才那女病人,关照你的做了?”

    “做了。”她说,“现睡三○六号房,两个人的。”

    我又上三楼去看她。

    她这次是睡了,一只手臂仍注she葡萄糖。

    洗gān净的脸有种娟秀。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。

    “她说:‘刚才那医生来了,摇醒她。’”小李说完,不由分说的去摇她。

    我来不及阻止,她醒了。

    这一次比上趟略好点,她说:“……落阳道三号,那串锁匙……医生,烦你去一次,睡房侧边抽屉有钱。”

    “你亲人呢?”我诧异的问。

    她摇摇头,颓然倒在chuáng上。

    “安排个特别护士。”我说,“她的锁匙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在管理处。”小李答。

    “jiāo给我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好,我打电话下去取。”小李出去了。

    我问病人:“你相信我?”

    她闭着眼睛,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说:“做人总得做到完场。何必这样呢?看你这场苦,真吃得不大不小!也好,让你见见世面,晓得世界上自有比你痛苦的人。”

    她不响。小李把锁匙拿到了,一大串,jiāo在我手中。

    “你好好休息,我去一会儿就回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我看看表,下班的时间到了,就走到停车场,开车往落阳道。落阳道一共只十个号码,全是著名漂亮的老房子,有前后花园的。三号很容易找,是一座浅灰色的屋子,我掏出锁匙一条条的试着,开了铁闸、大门,进了屋子,我是呆了呆,再猜想得好,也想不到屋里布置如此豪华美丽。冷气没关掉,yīn凉如秋,水晶瓶里大蓬玫瑰早枯萎了,是一种血gān了以后的黑涩色。

    家具全是中式的花梨木,一时间也看不真切,我只找她的睡房,她睡房在楼上,推门进去,一片零乱,chuáng头锁着,我打开以后,第一眼见便是一叠五百大钞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数了四张,塞在口袋里。

    她说有钱,倒不是chuī牛。我又把抽屉锁上了。她倒是相信我,叫我做这事,我把被褥稍微拉拉好,从枕间掉下了一只白金表,幸亏落在地毯上,我连忙拾起来,也不暇细看,就往她枕头底一塞,连忙出了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