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情_作者:亦舒(4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仍把门一道道锁好了,开车赶回医院,一身大汗,差点没中暑。又得替她办转房手续、付钞票。

    猛一抬头,看见兰兰狠狠的瞪着我,她凶霸霸的问:“你哪里去了?说好在休息室等,等了一个钟头……”

    我说:“紧张事,呆会子下来让你骂,现在再等我十分钟。”

    我随她撑着腰站在那里,往三楼奔上去。

    兰兰就这样,有时候尽管是我不对,她也一点面子也不给,她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给我来下马威,向众人证明,她虽然是区区一个护士,可是主任医生是她男朋友,她可以随时骂他。

    我笑了一笑,推门进三○六。

    特别护士见到我,连忙站起来。

    唉,这世界啊,自古到今,世路难行钱做马,有钱能使鬼推磨。

    病人仿佛被喂了一点食物,侧着头,呆呆的看着盐水针。

    我趋向前去,说:“一切做妥了。”把锁匙塞在她手里,“切勿失去。”

    “医生贵姓?”她的声音微弱得不能再微弱。却也并不断断续续了。

    “姓王。三划王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也把姓名说一说。”

    “姓,君子的君。”

    我登记下了。

    “君qíng。”她说:“qíng义的qíng。”

    “啊。”我也记下了,横看竖看,总是个特别而奇怪的名字。

    她问:“我那女佣人逃走了?”

    “大概是,你别说太多了,剩余的钱存在医院里,我拿了两千块。暂时该够了,你有什么事,跟护士说,她照应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天……见你,医生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这里不合我管,你若叫我,我可以来,好好休息,好好活下去。”我语气相当硬,“你活下去的条件比谁都足!”

    我拉开门走了。

    兰兰在休息室,见到我,差点没向我摔花瓶过来。

    我把她按下来,向她说了详qíng。

    她张大了嘴,不相信的样子,然后说:“应该报警。”

    “报警?若是报了警,屋子还那么整齐?恐怕连砖头都给搬清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真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?总该有一个两个吧?亲戚没有,知己也该有。她见你才几分钟,又神志不清,就求你为她做这么要紧的事?你以为写小说?”

    “好啦,就算这是个小说,也不差劲,我最怕小说里出现双生女、盲女、失忆症、脑癌肺癌、白血球过多,除了这些,什么都好,她不过jiāo一串锁匙给我,叫我替她取两千块钱而已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“如果每个病人都叫你这么做,你岂非忙死了?”兰兰还是气着。

    “那我就收车马费,专gān跑腿,我还看病呢?”我笑,“来,算我不是,咱们吃饭去。”

    她不响了。

    我们在外玩了一晚,吃饭看电影听歌,到了十一点,我送她回家,她家人的麻将还没收桌,吵得起劲。兰兰是广东人,那家庭也就是很广东式的,环境之下,所以始终没有能力完全洋化,那也是兰兰所遗憾的。每次到她家中坐,我就抱着瞧广东大戏的心qíng,还不是那种细巧的“三笑姻缘”,而真正是大锣大鼓的武打戏,娱乐之极。电视无论上什么,都开得哗啦哗啦,搓麻将的人时不时歪过头去瞥一眼,如果正在上演话剧,哭哭啼啼的话,他们就抓着一个牌叹气说:“唉,yīn功啊!慢——碰!哈,赢了!”孩子们就在一边吃着零嘴,功课摊在面前,永远做不完做不好的。大伙儿都穿着睡衣,胶拖鞋。平时不觉得什么,今天见了这个面,我就想起落阳道那个地方来。那种静yīnyīn,凉幽幽,仿佛就与世界脱了节,女主人是谪仙,落了地狱几天,然而使了点钱,将来还是要回天堂去的。

    我没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面目,只觉得她不难看,一种白,灰白,不像活人的肤色,很传奇xing的举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