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情_作者:亦舒(30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断了气了,早断了气了。”她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我低头看我的文件,没她那么好气。

    兰兰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,面色苍白。

    她缓缓的坐下来,然后对陈小姐说:“陈小姐,请你出去一下,我有话跟王医生说。”

    我诧异的抬起头来,她的话里有一种奇异的声调。

    陈小姐眼泪鼻涕的出去了。

    兰兰说:“这些女孩子,成什么话了,几时的老例?竟名正言顺的跑到这里哭哭啼啼?像什么话了?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,她的声音发抖,她要说的绝不是这话。

    我问她,“兰兰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家明——”她怔怔的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说呀。”我笑,“不是又有人看见我与别的女人挽手而行吧?”

    “家明,答应我你不要太难过……”

    我站起来,柔声问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他们运进来一个女人,是汽车失事身亡的。她是……她。”

    我一时没悟过来,呆了一呆,想了半晌,明白了,一颗心dàng了起来,吊在半空。我只觉得全身的血往头上冲,我走到门前,拉开玻璃门就要去看,兰兰一手拉住我。

    “家明——”她很温柔的说,“她已经不中用了,你最好不要看。”

    我转过身子来,那声音也出奇的平静,“你仍认得出是她?”我问。

    兰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要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很可怕,家明,整个上身一一”

    “不要紧。”我大步向太平间走去,兰兰跟着我。

    太平间我是天天到的,但今日特别异样。冷气好像也不怎么冷,我走到兰兰指的担架前,照例盖着白布。我看着兰兰。兰兰用手在白布下拉出了死人的右手。右手倒是完好的,只是尾指齐齐的切断了。伤口还是新的。她纤细的手指。她不搽指甲油,指甲是一种苍白的透明,薄得很。是这只手。

    我伸手握住了那只手。它极冷。我没有碰过更冷的手了,即使是死人的手,也不应如此的冷。

    “她进来多久?”

    “刚进来。”兰兰说。

    “让我看她的脸。”

    兰兰没有犹疑,轻轻掀开了白布,只掀到颈间。她脸上有血渍,短头发,眼睛没闭上,嘴唇微微张着,这是一张死人的脸。然后我再把布掀开来。她整个上身轧扁了,所有的骨头内脏大概都混在一起了。立刻的死亡,不应有痛苦。穿着的一件晴雨褛牢牢的贴在血泊里。我把布仍盖好,把她的手放回去。

    我转向兰兰,我说:“她没有亲戚朋友,我们会得葬好她,我们一定要。”

    兰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她的车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应见警方。”

    “我现在去。”我说,“现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可以问警察。”

    我打电话到警局找到了一个相熟的探长,那探长说:“啊,在落阳道三号附近的斜坡。车子还在山脚下,明日才使人去吊上来,很恶心,是不是?尸体夹在车盘与驾驶位之间,硬拖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我跟兰兰说:“我要去看那辆车。跟签死亡证的医生说,我认尸,火葬,不要动她,不要化妆不要洗。”

    兰兰说:“让我跟你一块儿去,天黑了,家明

    “我会回来的,兰兰,你放心。”我按按她的手。

    她的手是热的,温暖的。

    落阳道,她早已搬离了那个地方,为什么又去?车子到了落阳道,我在找那个斜坡,找到了,就在她屋子附近,我们那一次看影树的地方。

    我下车,慢慢攀着树走下山坡,用qiáng光电筒照着。她那辆车若撞毁在那里,整辆车也就像她的人一样,不像样子了。我见到车门是硬凿开的,显然他们要救她,不得不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