圆舞_作者:亦舒(17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一次勉qiáng赴约,那个男生搔搔长发,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,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,一阵恶心,赶快逃回去。

    一个学期结束,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。

    刑期已满。

    足足十一个月呢。

    临走又不舍得了,与同学逐一话别。

    傅于琛后来说,我看到他,一点也不惊异,像是意料中事,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。

    但这是不正确的,我不知他会来,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,亦不说电话,音讯中断,半夜惊醒,时常不知身在何处,这样的惩罚,对我来说,已是极大的考验。

    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,朝朝起来,看着鱼肚白天空,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。

    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,他终于出现。

    但我不动声色,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。

    他在教务室出现。

    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:“英伦对她有好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傅于琛说:“她长高了。”

    其实没有,我已停止长高,看上去比从前高,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。

    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,只是不相gān并浮面地微笑,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,做得那样好,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,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。

    “傅先生,”校长说,“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。”

    “是,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,请把学位替她留着。”

    “一定,一定。”

    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。

    来的时候,还有一个原因,走的时候,却什么道理都没有,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làngdàng生活。

    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,大家吃杯茶。

    傅于琛问:“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?”

    我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我无意关注他们,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,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,不知如何呼吸,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,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。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,往欧洲大陆飞去。

    一路上我很少说话,维持缄默。

    以前,沉默表示坏脾气,现在,无论如何,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,这是同英国人学的。

    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,他问我:“你还生气?”

    我吃一惊,心头一震,他不但把我当成人,而且把我当女人。

    我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这些年来,他都没有老过,简直同化石一样了,自任何角度看去,都呈完美,不论中外的异xing,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。

    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。

    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,过去便是过去。

    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,我与他的关系,却是永恒的。

    “没有,”我答,“我怎会生气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最好,陈妈等着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她好吗?”

    “身体还过得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仍住那里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。

    “你的功课仍然很差。”

    “是,始终提不起劲来。”

    他在阳光下看着我,忽然说:“看着你,承钰,真使人老,你整个人是透明的。”

    当时自然不明白,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。

    人怎么会透明?又不是隐形人。后来知道了。

    少男少女真是美,完全透明,吸收了光华,然后再反she出来,明亮双目,紧绷皮肤,整个人如罩在雾中,朦朦胧胧,似懂非懂,身体是大人的身体,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,有探讨的余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