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女人_作者:亦舒(69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我今天一早出去,到医生那里去动过手术,把孩子拿掉了。”她低声告诉我,“在医务所躺了几个小时,回来的时候等不到车子,所以才累成这样。”

    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。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出去到医生那里,把孩子拿掉了?”我侧着头,不置信地再问一次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我瞪着思龙。

    这个冷血的女人,这么镇静与理智地跑出去杀死自己的孩子,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。

    “你最低限度应该通知我,与我商量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这也是我的孩子!”我咬牙。

    “扬名,你还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感qíng里,这是你与我永远的矛盾。孩子又没生下来,怎能说你有份呢?怀胎十月,百分之百是女人独自挡当独自受罪的事,这是我的身体,我当然有自由控制,我没有义务要与你商量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杀死了一个婴儿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杀死任何人!我只刮除了体内一组细胞!”她把被子掀升,尖锐地说,“你别在那里说教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你不爱我,”我瞪着她,“你并不爱我。”

    “一定要受苦,才能征明爱?”她责问,“多么幼稚。对你来说,断手烂脚的乞丐带着子女讨饭,恐怕是爱心最伟大的表演吧?”

    “你别把题目扯开去,我在说你!”

    “扬名,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。正如你说,已经太迟了,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,我没有倚靠别人的习惯,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远完全信托于你,我的决定是正确的,你已经有两孩子,第三个马上要出世,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怀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自尊!你的骄傲!到地狱去!”我诅咒,

    “你的世界里始终只有你自己,你是太阳,我们都得围绕你运行。”

    “扬名,你说完了没有?”她说,“我还要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休息,你要休息,你睡得着吗?我相信你睡不着。”

    她喝止我,“我睡不着也得睡!我只有一星期假,一星期后我还得回去上班,任你怎么想!”

    我顿时没了声音,她额角上冒着汗,手握着拳头。

    “多年来我都这么过了,我还理有没有人同qíng我?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理:我必需生存,就因为恨我的人多,我得活得更好。”思龙说。

    我睁着眼要把她看清楚,汗从我的眉毛淌下,我的眼睛模糊起来。

    我只知道思龙越是激动越是生气的时候,声音就越是平稳,态度就越是坚决。

    “我们没有孩子了?”我声音颤抖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,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?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讨论这问题。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,主要是事qíng已经如此,你要设法接受,下次意图改良。”

    我冷笑道:“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!”

    她转一个身背着我。

    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。我震栗,深深哀恸。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:“心不能软,吃亏已经太大,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,还是本来面目。”

    当夜我搬出去青年会住。

    第二天我支撑着把工作做妥,咬紧牙关,不把任何qíng绪带到办公室来。如果一个女人都可以被社会与环境磨练得适者生存,我为什么不可以?我是一个男人。

    电话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吊起来。

    我希望是思龙但没有一次是她。

    八点时分小宇打电话到公司:“爹爹,那女人说你在公司。我妈妈叫你回来商量一点事。”

    “好,我下班就回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