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长迂回的路_作者:亦舒(27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千岁巴不得离开是非地,把车驶到另一个村口载客。

    他忽然听到车内有一把声音:“到岭岗过境,再去飞机场,由落雾洲往赤鲤角,我给我三百元。”

    千岁不相信双耳,他自倒后镜里看到一个高大金huáng头发的年轻外国女人对牢他笑。

    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肤,不折不扣是西洋人,衣衫单薄,这时老实不客气把千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过穿上。

    她一定是大汉口中所说那个走脱了的按摩女。

    千岁不出声,那女子数出三百元丢给他,然后点燃支香烟吸一口。

    “车厢内不准吸烟。”

    她又深深吸一口,笑著把香烟丢出车窗,千岁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闪闪。

    她语气生硬地哼起英文歌来,“宝贝要买双鞋子,宝贝要走出这里,宝贝要远走高飞,宝贝要寻找新世界。”

    千岁往飞机场驶去。

    “我来自白俄罗斯,说:白俄罗斯。”

    趋近了,千岁闻到一阵汗臊味。

    “你那么年轻,做了多久?”

    她际遇那样差,离乡千万里,生死未卜,却不改欢乐本xing,这女子有什么质素仿佛可供王千岁学习。

    千岁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呵,你不爱说话,”她忽然改了歌词,“妈妈需要一双新鞋,妈妈需要看这个世界。”

    车子飞驰出去。

    千岁恻然,他日常遇见的,全是这些没有明天的人,不知从哪里来,活著,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,随遇而安,过一日算一日,今天总要吃饱,太阳落山,找个地方休息,明天再来。

    孩提时谁也没有替他们计划过将来,去到哪里是哪里,流làng寻找机会前程,这不是他王千岁吗?不,他还有妈妈叔伯,他们比他更惨。

    千岁把一只旅行袋丢给白俄女。

    她打开,见是gān净衣服,心生感激,到后座换上。

    又把头发掠往后脑用橡盘扎好,忽然像个清纯少女。

    千岁问她:“去何处?”

    “有人接我去汶莱。”

    “你家人呢?”

    “似我这般地步,何来家人?”

    “他们仍在白俄罗斯吗?”

    “是,每月待我寄钱回去过活。”

    千岁把三百元还给她,“去买双鞋子,有机会走回家去。”

    她嫣然一笑,“你真可爱。”

    同是天涯沦落人啊。

    她搂著千岁深深一吻,“祝我幸运。”

    金发女终于静下来,在后座打盹。

    车子驶进飞机场范围,千岁停住车,想叫她下车,转过头去,车厢人迹杳然。

    白俄女来去如风。

    不知几时,她已下车走得远远。

    千岁不愿空车回去,他换上牌子:“二十元回市区。”

    忽然之间,一帮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涌上来,他们的导师高声叫:“别争,守秩序。”

    千岁转过头去,又惊又喜,“孔老师。”

    可不就是短发圆脸的孔夫子。

    “王千岁,”她也十分意外,“是你,再好没有。载我们回市区吧,这里一共十二名jiāo换学生,今晚在中区青年会入住,明日才有热心寄养家长来领走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这责任多大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不是,这班北美生像猢狲一般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听得懂吗?”千岁骇笑。

    “很快会懂,孩子们,静一点。”

    车子向市区驶去。

    一班学生忽然高声唱起四重奏,歌声清脆,“划划划划你的船,顺流而下,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,人生不过是一个梦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