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19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她去过沙滩,膀子与双腿都晒成蔷薇色,鼻子与额角红彤彤,健康明媚,真不能想象,我自己曾经一度,也这么年轻过。

    我拉着她的手臂不放,一下一下地摸着,皮肤光滑结实,凉凉的,触觉上很舒服。

    母亲在一边嘀咕腰骨痛,曾经一度,她也似陶陶这么年轻。时间同我们开玩笑起来,有什么话好说。

    陶陶低声说:“外婆老埋怨这样那样,其实五十多岁像她,换了我都心足了。”

    我白她一眼,“你以为五十岁很老?告诉你,并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遥远,一晃眼就到了。”

    陶陶不敢出声,陶陶一定在想:连妈妈也老,开始为五十岁铺路找借口。

    我把笔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。

    陶陶把饭菜捧出来,说着又是这个汤,咦,又是那个菜,钟点女佣越发不像话了等等,一姐gān嘛休假之类。

    一幅天伦之乐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放下簿子,没有男人的家庭能这么安乐算是少有的了。

    母亲关掉电视,悻悻道:“完全不合qíng理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叫你别去看它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道理?那女主角忽而乱轧姘头,忽而抱牢丈夫双腿不放,有什么道理,不通。”

    我把筷子摆好。

    “这个世界越来越粗糙,”母亲说,“连碧螺chūn都买不到。”

    陶陶讶异地问:“为什么不用立顿茶包?顶香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懂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至少我懂得碧螺chūn是一种带毛的茶叶,以前土名叫‘吓煞人’。”

    “咦,”母亲问,“你怎么晓得?”

    “儿童乐园说的:采茶女把嫩叶放在怀中,热气一薰,茶叶蒸出来,闻了便晕,所以吓煞人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以前你还肯阅读,现在你看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前一阵子chuáng头有一本慈禧传。”母亲说。

    “那是五年前的事了。”我瞪着陶陶,“就知道跳舞。”

    “跳舞有趣嘛!”陶陶不服气。

    是的,跳舞是有趣,也许不应板着面孔教训她,我自己何尝不是跳舞来。

    “而且我有看读者文摘及新闻周刊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,那两伊战争到底是怎么一会事?说来听听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怎么老不放过我!”她急了。

    “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词一百首,我有奖。”

    妈妈冷笑,“之俊你真糊涂了,你以为她十二岁?看熟水浒传奖洋娃娃,看熟封神榜又奖糖果,她今年毕业了,况且又会赚钱,还稀罕你那jī毛蒜皮?”

    我闻言怔住。

    一口饭嚼许久也吞不下肚。

    陶陶乖巧地笑说:“妈妈还有许多好东酉,奖别的也一样。”

    她外婆笑问陶陶:“你又看中什么?”

    “外婆,我看中你那两只水晶香水瓶。”

    “给你做嫁妆。”

    “我十年也不嫁人,要给现在给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外婆的纪念品,陶陶,你识相点。”

    “你妈今天立意跟你过不去,你当心点。”

    陶陶索然无味,“那我出去玩。”

    她又要找乔其奥去了。

    我问:“为什么天天要往外跑?”

    母亲笑,“脚痒,从十七岁到二十七这一段日子,人的脚会痒,不是她的错。”

    陶陶露着“知我者外婆也”的神色开门走了。

    是不是我bī着她往外跑?家里没有温暖,她得不到母亲的谅解,因此要急急在异xing身上寻找寄托。

    我用手掩着面孔,做人女儿难,做人母亲也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