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5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说:“陶陶不必去了,她一去关系就复杂。”

    “你父亲顶喜欢陶陶。他对我不好,对你仍然是不错的。”母亲说。

    这是真的。当年他已经很拮据,但仍然拿钱出来资助我开店。我犹豫。

    “他喜欢吃鲜的东西,你看看有啥上市的水果,替他买一点去。还有,酒呢,要好一点的威士忌,白兰地他讲是广东人吃的,讨了广东老婆,仍不能随乡入俗,算什么好汉!”

    母亲的口气,一半怨,一半恨,仍带着太多的感qíng,在这方面,我比她慡快得多了。

    我这辈子只打算记得两个人的生日:自己的,与陶陶的。

    待我收拾好杯子出来,母亲不知沉缅在什么回忆中。

    我拍拍她手,“你若戒了烟,皮肤还可以好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好得过你爹?上次看到他,他可比电视上头戴水手帽子充后生的中生要登样得多。”

    父亲是那个样子,永恒的圣约翰大学一年生,天塌下来,时代变了,地下铁路早通了车,快餐店里挤满吃汉堡包的人,他仍然是老样子,头发蜡得晶光亮,西装笔挺,用名贵手帕,皮鞋擦得一尘不染,夏天规定要吃冷面,药芹拌豆gān丝,醉jī。

    陶陶最讨厌这三样菜。

    陶陶亦讨厌她两个舅舅。

    是,舅舅是父亲跟后妻生的两个男孩,年纪同陶陶差不多的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那广东女人也不好过,当初以为拣到什么宝货,谁知他一年不如一年,如今连佣人也辞掉,广东女人只得兼任老妈子,服侍他岂是容易?又没有工作,坐食山崩,”母亲嗤的一声笑出来,“我应该说,山早已崩了。”

    我转头说:“到现在就不该有狭窄的乡土观念了,这根本是广东人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母亲恼怒,“你老帮着他,你怎么不站在我这一边?”

    我赔笑。母亲仍然爱使小xing子,自小宠坏了,一直拒绝沾染红尘。

    说也奇怪,母亲也历劫过抗战,也见过金元券贬值,也逃过难,总还是娇滴滴,历史是历史,她是她。

    反而我,匆匆十多年,带着三分感慨,七分无奈,中年qíng怀毕露,化为灰烬,一切看开了。

    或许陶陶并不这么想。

    或许陶陶会暗笑:“看开,还会对乔其奥抱这样的偏见?”

    我微笑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笑好了,笑我这个老太婆嘛!”

    “你有叶伯伯帮你,”我说,“这还不够?人生有一知己足矣。”

    母亲不响。

    我说:“陶陶今年中学毕业,本市两间大学呢,她是考不上了。送她出去,一则太贵,二则不舍得。留下她呢,又怕她吊儿郎当,不务正业。你看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总得送她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到了外国,不知疯得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“要赌一记的。”

    说到曹cao,曹cao就到。

    陶陶开门进来,身边跟着她的男朋友乔其奥。

    这男孩子并不丑,你甚至可以说他是英俊的,但我却一直觉得他对陶陶有不良企图。

    我顿时沉下面孔,她带他上来gān什么?

    反而是母亲,迎上前去打招呼。

    陶陶连忙介绍,“这是我外婆,你没见过,外婆,这是乔其奥卡斯杜。”

    炎huáng子孙都死光了,我小囡要同杂种夹在一道,我胸中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塞住,演绎在面孔上,一双眼睛不肯对这个年轻人正视,只是斜斜瞟着他。

    “妈妈,你是见过乔其奥的。”

    这小子先看着我母亲说:“没想到陶陶的外婆这么年轻,她一直说她有个全世界最年轻的外婆,我也一直有心理准备,不过今日见了面,还是大吃一惊。”

    母亲只得接受奉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