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两夫妻并不是坏人,脸上露出侧然之色。
英念智更用双手蒙着脸。
我轻声说:“你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。你现在是堂堂的英教授,在学术界也很有点名气,闹上公堂,大家不便,你也看得出我是不会放弃陶陶的,她是我唯一的乐趣,她是我的一切,我并没有结婚,我一直与她相依为命。”我越说越老土。
英太太说:“他到底是孩子的爸爸。”
“孩子是孩子,他爸爸是另外一个人,他母亲也是另外一个人,请勿混为一谈。”
“之俊,没想到你这么新派,这么坚决,”英太太忍不住说,“我原以为,你同我们差不多年纪,思想也与我们差不多,这件事qíng,还有转弯的机会。”
早就没有了,早在我决定把陶陶生下来,一切苦果自身担当的时候,已经没有任何余地。
我看住英太太,“你呢,你怎么会同他在这里,你担任一个什么角色?”
她容忍地微笑,“我爱我的丈夫。”
“呵,他真是个幸福的人。”我拿起手袋,“我有事,得先走一步。”
“之俊,”英太太像个老朋友似地叫住我,“之俊,你总得让我们见见她。”
我微微一笑,“不。”
“之俊。”
我向他们点点头,便离开他们的桌子。
我并没有立刻打道回府。
我在附近商场逛了很久,冷血地,平静地,缓缓挑选一条鳄鱼皮带来配衬冬天的呢裙子。
刚才我做得很好。扪心自问,我一点不气,一点不恨,一点不怒。叫我jiāo出陶陶,那是没有可能的事。
自五年前他就走错第一步,他不该来封信要求索回陶陶,我聘请大律师复得一清二楚,他毫无机会获得领养权。
于是他又自作多qíng,以为我恨他,伺机报复,十八年后,那怨妇,那得不到爱qíng的女人终于有机会跟那负心汉讨价还价了。
不不不,事qíng不是这样的,母亲与叶伯伯最明白不过,从头到尾,我没有爱过英念智,亦没有恨过他。
人最大的毛病是以为爱的反面即是恨,恨的世界,人人恨得脸色灰败,五脏流血,继而联想到,我之不婚,也是为着他,五年来他渐渐自我膨胀,认为远处有一个怨女直为他糟蹋了一生。
他中了文艺小说的毒。
十八年来我很少想到他,只怕失去陶陶,同时为他不停的骚扰而烦恼,我庆幸今日终于摊了牌。
这件事,有机会,我会同陶陶说。
我致电华之杰,私人秘书告诉我,叶成秋隔几天才回来。
我去探望母亲。
母女俩qíng绪同样的坏。
都是为着男人,过去的男人,此刻的男人,你若不控制他们,就会被他们控制。
她说:“看你这种神色,就知你见过英念智。”
“是的。”
“他仍然企图说服你?”
“还带着妻子来,老太多了,我没把他认出来。”
母亲忽然说:“你有否发觉,除去香港,其他地方都催人老,好端端的女孩子,嫁到外国不到三年,便变得又老又胖又土,怎么回事?”
确有这个现象。
即使去升学也不能免俗,生活其实很苦,吃得极坏,但是一个个都肥肿着回来,村里村气,有些连脸颊都红扑扑,更像乡下人。
我说:“健康呀。”
“可是也不必壮健到那种地步,他们到底在外国gān什么,砸铁还是担泥?”
大概要请教英念智。
“香港人脑细胞的死亡率大概占全球之冠,”我说,“特多苍白厌世的面孔,很少有人胖得起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