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62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那个钟小姐也很明白,笑笑地收好相机。

    陶陶与她似一阵风似地卷走。

    没想到陶陶这么会应对,这么会讨人欢喜,这么人小鬼大。

    我可以放心了。

    坐在高凳上,我惊喜jiāo集。

    我脱身了,我终于自由,陶陶已能够单独生存,不再需要我一寸一寸地呵护,做母亲的职责暂告一段落,十多年来的担子卸下,现在我有大把时间,我连忙找来面镜子,照住面孔:还不太老,还没有双下巴,眼袋尚不太显,头发也乌亮。

    这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,我要趁此良机做回我自己,让我想,我是在什么地方放下我自己的?现在可以拾回来,接驳住,做下去。

    我还在盛年,著名的花花公子也被我吸引,事qíng还不太坏,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,陶陶长大后固然要离我而去,但这未尝不是好事。

    让我想,我至大的愿望是什么?

    我兴奋地取出胭脂盒子,打开来,用手指抹上颜色,往颊上敷,橘huáng色已经过时,听说现在流行玫瑰紫,要记得去买。

    十六七岁的时候,我最大的梦想是随国家地理杂志协会私奔,去到无边无涯的天之尖,海之角,追求làng漫的科学家,与他们潜至海洋至深处与水母共舞,或是去到戈壁,huáng沙遍野,找寻失落的文明,还有在北冰洋依偎观察幻彩之极光……

    我也曾是个富幻想的孩子,然而刹那芳华,红颜转眼老,壮志被生活消耗殆尽,如今我“成熟”了,做着一切合规格的事,不再叫父母担心,旁人点头称善,认为我终于修成正果,但我心寂寞啊!

    现在我已经没有身份,我又不是人妻,母亲与陶陶几次三番嘱我少管闲事,我爱做什么就可以再做什么,大把自由。

    可怜已受束缚太久,一时不知如何利用机会。慢慢来,我放下镜子,之俊,我同我自己说:慢慢来,莫心焦。

    我伸个大大的懒腰,深呼吸,坐下来,拾回铅笔。

    我的顿悟在这一刹那。

    我与陶陶的照片及访问不久就出现在杂志上。

    母亲最兴奋,全剪下来,贴在纸簿上。

    她已经为陶陶储满两大本。

    陶陶最近一到家就争取睡眠,像只粉红色小猪,缠着毛巾被,打雷都不醒,睡姿可爱,令我忍不住尚要紧紧搂住她深吻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你表现大佳,与陶陶很合作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开了,我总得支持她,”我放下剪贴簿,“条条大路通罗马,不一定要读大学,文凭也不一定万岁,最要紧是她开心。”

    “哟,怎么忽然这么通qíng达理?”

    我指指脑袋,“想破头才得道的。反正读书是唯一在年老时做更能获得赞赏的事,与其临老出风头、谈恋爱,不如趁年轻做妥,老了可以大大方方,舒舒服服进学堂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流行什么都倒过来做。”母亲说,“先结婚生子,再专心事业,最后才进修,有什么不好?没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顺序。”

    陶陶忽儿自沙发跃起,哈哈大笑,一边拍手,“好了好了,妈妈终于站到我这边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陶陶进行决赛那夜,我那张票子作废,我没有出席。

    父亲进医院再度接受检查,发觉癌细胞扩散到肝部。医生说:他尚有六个月。

    我受过度震dàng,双手抓紧病chuáng的铁柱,眼看指节用力过度而发白,魂魄悠悠离身躯而去,默然飞返苍白的童年。

    阿一催我:“叫爸爸。”

    我总不肯叫。那个发蜡惊人的香的男人,并不与我们同住,他是我父亲?

    小学二年级作文,在日记一则中我这样写:“每星期天,我由一姐带着去看父亲,父亲住在北角,需要乘车二十分钟。”被作文老师讥为无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