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63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也难怪,那时不作兴离婚。

    当全班得悉我不与父亲同住的时候,年幼的我颇受歧视,同学都不肯与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,我被处于孤立状态,恨父亲,也恨母亲。

    在病chuáng上,父亲接受注she后昏睡,表qíng有点痛苦,枕头上仍然散发那股熟悉的香味,十多岁时我一闻到便会缩鼻子皱眉头。

    他仍是我父亲,无论怎么样,他还是我父亲。

    继母痛哭,眼泪鼻涕齐下,她的恐惧是真实的,如一般倚赖男人为生的妇女,丈夫便是主宰,她的时间卖于家庭,福利要靠双手把握机会去捞,并没有劳工保障。

    我很同qíng她。她把身子紧紧靠着我,像在大海中遇溺,抓住浮泡一般。

    我去银行取出存款,这原是陶陶的大学学费,没奈何,也得暂且挪动。

    忽儿想起从前有一位同事,向往赴欧旅行,多年辛劳储蓄,结果长辈逝世,一笔勾销,她曾苦笑对我说:这是什么时势,死人都死不起。

    款子jiāo到继母手中,她泪眼昏花地感激,并说:“你父一定还有若gān金子,你去问他要,他不会不说,他应该jiāo给你的。”心乱话也乱。

    陶陶荣获亚军,在我心中也就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。

    她一夜成名。

    母亲名正言顺成为她的顾问,她似获得重生,活力充沛。

    我与叶成秋一起观赏决赛夜的录映节目。

    “唉,”叶成秋一边笑一边叹息,“这便是我的小陶陶?穿起旗袍来堪称风华绝代,唉呀唉呀。”

    他并不介意陶陶对外表扬叶杨两家的深切jiāoqíng。

    陶陶太知道什么可加利用,使她更加突出。

    叶成秋并不是首席富豪,但到底开着宝号做着生意,是个殷实商人,有这样的后台,会增加陶陶的社会地位。

    浓妆下的陶陶明艳照人,有一场歌舞,由她担任主角,穿着如泳装般bào露的亮片舞衣,跳出热舞,动作不是不猥亵的,但不知恁地,由她来做,只觉三分xing感,七分天真,一点也不ròu麻。

    她并不懂唱歌,五音不全,不过是哼哼,但谁在乎?那么修长圆润的大腿,那么可爱的面孔,粉妆玉琢的一个青chūn玉女,向你呈现她最好的天赋,观众还能怎么样?

    我看得很是激动,这一刹那,连我都被她迷倒了。

    叶成秋告诉我:“那夜世球去负责接送。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之俊,冠盖满京华,”叶成秋笑,“你何故独憔悴?”

    “我父亲的病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独是因为你父亲,这些年来,你一直没有原谅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我怔怔地笑,“这话越说越玄,我gān嘛不原谅自己?天下人都会来不及的为自身开脱,我还没见过不急急原谅自己的人。”

    叶成秋凝视我,“自从英念智离开,陶陶出生之后,你就巴不得往头上套只面粉袋做人,哪个男人肯多看你一眼,你就双眼放出毒箭,谁要是胆敢碰你一下,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,人约会你,你当是侮rǔ,跟你说笑,你就要痛哭,为什么,之俊,你要完全孤立自己,钻在牛角尖内?”

    过很久很久,我说:“我怕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怕成那样。”

    我怕一放肆就成为老来骚,老得起了茧了还到处惹笑。

    我用双手掩着面孔。

    “这也是你的惯xing动作。”叶成秋拉开我的手。

    他说得对,无论是兴奋、悲伤、疲倦、紧张,我都会用手去遮住面孔,像一些人啃指头,是个没有自信的动作。

    因此我不能化妆,用手一擦,就糊掉,怎么上粉呢?

    我qiáng笑,“叶伯伯现在才要改造我?”

    他看着我,良久不作声,眼神中有许多怜爱的神色。他说:“不,你这样很好,难得看到一个虚心的女子,此刻本市充塞着有野心无才能的女人,我qíng愿你像你这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