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孩子_作者:亦舒(3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李伯母点点头,“那是真,当年艳红往台上一站,谁不成了下风。”

    妈妈朝李伯母使一个眼色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们都叫艳什么艳什么,李伯母,你呢?”

    “我叫粉艳霞。”她含笑说与我知。

    “啊,真好听。”我拍手,“我也愿意有一个这样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老女佣阿英上来说:“老胡师傅来了,”

    妈妈很喜悦:“请师傅来,留着好几只雌蟹给他,我那雨前也给泡一杯出来,都是师傅爱吃的。”

    我借故溜开。

    妈顶念旧,朋友都是三四十年前结jiāo的,她又尊敬别人,像老胡师傅,七十多岁,生活都凭她照应,老胡拉起二胡像呜咽,上气不接下气,像个孩子哭得呛住,如果与马大的提琴合奏,恐怕会有起死回生之功。

    妈有时候还就着二胡唱几句。

    那么多曲子之中,我最喜《杜十娘》,十分幽怨动人,由妈妈那把早已不复旧观的嗓子唱来,更有落魄沧桑感,马大说太凄凉了,qíng愿妈唱祝英台,她一向温qíng主义,但你别说,有一次,我看到她用脚踢亚斯匹灵,这年头,谁都是双面人。

    我坐在宽大的露台往斜路看下去,这么早一对对的qíng侣已经出现在树荫下。

    马大又出来撩我,“你就会坐在藤椅上抖脚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不好呢。”我笑,“你看不顺眼我有一双长短脚吗?”

    她胀红脸,“哈拿,你真越来越无聊,把自己的残疾都拿来开玩笑,我一时说漏嘴,你就不放过我。”

    我啼笑皆非,“我拿我自己开玩笑都不成?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不知道妈为你的脚一一”她转过头去。

    我伸出自己的两条腿比一比,坐着看不出来。

    我不能跳舞,不能跑步,不能跳绳,不过我也有我的乐趣,水上活动我全擅长,游泳拿过金牌,我照样可以开车,一点大问题也没有。

    小毛病而已,左腿比右腿长了三公分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不是装出来的,我是真的不介意。”

    马大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喂,别林黛玉兮兮的好不好?”我推她一记,“我真的从没介意过,这一点点小事算得什么呢。”走起路来,很多人以为我穿着双夹脚的鞋子,就是那样。

    马大仍然不开心。

    “别忘了拜伦也是这个毛病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“咦!那只怪物。”

    我又笑,马大是那种正常过正常的女孩子,喜欢粉红色、婴儿、英俊的男明星、文艺小说……她是选只枕头套都要拣有荷叶边的那种女孩。

    “这几天你在哪里野?”她问我。

    “学风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要当心,欺山莫欺水。”

    “谁像你那么怕水,”我说,“怕下了水不好看吗?”

    “是真的嘛,什么都湿淋淋,一团糟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“马大马大,你什么时候长大呢。”我叹口气,“但不管如何,你是我的好姐妹,我一生爱你。”

    她咕咕的笑,“少ròu麻。”

    外头胡琴响起来,拉了几个过门。

    马大抿嘴说:“老胡师傅吃完蟹了,妈妈待他真好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对人,真是没话说。”我承认。

    妈妈唱起来:“杜十娘……恨满腔,可恨终身误托薄qíng郎……”

    居然很动听,抑扬顿挫,别有一番风味。

    我微笑,“我以为妈妈此刻最宜唱《贵妃醉酒》,胖胖的人,动不动吃吃笑,像醉熏熏。”

    “你连妈妈都不放过。”

    我往藤椅上平躺下来,试图想象妈妈她们那代伶人挣扎求全的血汗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