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时候她们也不太苦了,到底不比军阀时期,啼笑姻缘时代。不过人们还是瞧不起戏子,母亲的姐妹淘不是跟了拆白党就是伴老头做妾侍。妈妈比较幸运,然而守寡二十多年。
马大问:“你在想什么?”
“想妈妈三十年前在新加坡登台的盛况。”我用手臂枕着头。
“听说很风光,钞票扎的花牌摆满后台,全是美金大钞。”马大笑。
“不知妈是否在那个时候挣下的私蓄。”我说。
“房子都是爹的,毫无疑问,妈妈现在收租收几万一个月。”
“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?”
“如果爹还在,那就真幸福。”马大说。
“是。”我也很觉遗憾,“爹在的话,妈妈就真幸福。”
外头静下来,胡老师傅走了。
我坐起来,“你呀,毕业总该找个事做吧。”
“嗳,真头疼。”
“要不要到我铺子来?”
“咦,才不要,”她骇笑,“服侍些邪牌女人换新装,我不gān。”
“只有捞偏门的女人才花费得起,现在什么时势,正经人还有心思讲穿的呢,万打万的晚装卖给谁去?”我说,“我不管,只要我的铺子赚钱,妈妈有得分红,我就对得起她。”
“我qíng愿到大机构去找份工作。”
我没好气,“去吧去吧。”
妈妈在露台边出现,“两姐妹又在吵什么?”一脸欢喜。
我过去搂住她,“你长得像观音,妈妈。”
“这家伙,别浑搅,我信的是基督。”
马大说:“哈拿这一辈子就这么瞎七搭八的。”
妈妈笑说:“结了婚会好的,我才不替她担心。”
“妈妈把哈拿宠得什么似的,她不爱念书就可以吊儿郎当,不爱做工就做老板。”马大笑说。
我吐吐舌头,说:“你少吃醋。”
我们日常生活就是这样,融洽愉快,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自己出去组织家庭,他们说家庭幸福的孩子都迟婚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转眼间二十四岁,再没有男朋友就变为老姑婆,我倒不那么担心,妈妈却老以为是因为我的腿。
我的腿。
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一双正常的腿,但既然是没有可能的事,也只好一笑置之。
出世时没有人发觉我的腿有什么不对,直到一岁,马大已经健步如飞,我还爬在地上,站不起来,妈妈才带我去看医生,发现我这个先天缺陷。
我轻轻叹口气。
妈妈说:“李伯母的房子要卖,怪新净的,我喜欢那堂家私,你们怎么说?”
我说:“反对,我喜欢我们这所老房子。”
马大说:“我也是。妈妈,我们反对搬家。”
妈妈说道:“真奇怪,反而年轻人喜欢住老房子,我本来想把李伯母那处买下来。”
“不要,”我说,“新房子没味道,我们这里好,光是冬暖夏凉已经值回票价。”
马大笑,“天晓得,值回票价!你天天买票进场?”
妈妈安抚我们,“好好,不搬,不搬。”
第二天我照常上班,准九点去开店门,小小的时装店,我是一脚踢,办货,标价,做帐,售货,甚至设计广告,都是我一个人,尴尬的是,连上洗手间那三分钟,我都得在门口挂一个“立刻回来”的牌子。
如果马大肯出来帮我,那就好了。
不过这小子心头高,不肯做这种芝麻绿豆生思。
第一个顾客于十时驾临,那是一个小舞女般的女子,试遍店里所有的货色,直到十一点正,才买一件毛衣,因为“你的招呼不错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