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孩子_作者:亦舒(5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,招呼当然好。

    十一点来了真正的大客,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,对店里的手织毛衣表示真正的兴趣,一口气买六件,我一件件为她试身,把袖子钉高或垫厚,为求使她穿得更舒适,她很满意。“店是小,服务好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是呀,大店里,经理在,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,经理不在呢,当客人透明。除非你真正是羊枯,否则还是频遭白眼,说到招呼,早十年八年,诗韵是没话讲,现在这班女孩子都在各处做大班,她们手下就一副晚娘脸。一次我订皮鞋,千叮万嘱叫她们货到电话通知,嘿!等那双鞋卖断了码还不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那位太太笑出来。

    我耸耸肩,“花钱还要受气,我划不来!”我把她送出门去,“下次再来。”

    我一转身,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。

    “哈拿时装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哈拿?”那边说,“我是马大,快关店回来,妈妈有要紧事跟我们说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我嬉皮笑脸,“人家说双生子有心灵感应,怎么我跟你之间一点也不相通。”

    “快回来,哈拿,妈妈在哭。”马大骂我,“死没正经的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跳起来,“我二十分钟内赶到。”

    我立刻锁上店门,赶回家去。

    记忆中从不知道妈妈哭过,受了什么委屈?有什么大事?我的心咚咚跳。

    赶到家的时候,母亲还在抽噎,我扑上去问:“妈妈,有什么事,请说呀?”

    妈妈说:“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。”她呜咽。

    我与马大面面相觑,我们静静的坐着,等母亲冷静下来。

    她的qíng绪极之激动,不停的用手绢擦眼泪,又不住以左手去转动右手腕的一只玉镯,那只镯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,已经很难转动。

    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,我手心暗暗冒着冷汗,妈妈去看过医生一一难道,妈妈患了什么奇难杂症?

    我的眼睛都涩了。

    妈妈开口,“马大、哈拿,你们都知道,妈妈是唱戏的伶人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!”我与马大齐齐的说。

    这我们已经知道二十多年。

    我的记忆回到极小的时候,母亲把钉着七彩亮片与流苏的披肩往我们身上搭……当然我们知道妈妈是女伶,这有什么好瞒的?

    妈妈说:“马大、哈拿,你们的亲生爸爸来找你们。”她哭。

    我与马大听得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我瞪着妈妈。

    “你们明白吗?你们的亲生爸爸——”

    我打断她,“妈妈,我们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,不是吗?”

    “不,”妈妈又紧张又伤心,根本没法有条理地表达她的意思,“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的丈夫,难道不是孩子们的爸爸?”马大问。

    “不,我对不起你们两个,”她又哭泣,“我丈夫不是你们的父亲,他没有生你们!”

    马大睁大眼,我张大嘴,两个人都忽然觉得喉咙gān燥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这是怎么一回事?我整理着千头万绪。我们去世的爸爸没有生过我们,那么生我们的是谁?另外一个男人?听母亲的口吻,这个男人仿佛又回来找我们姊妹俩……

    一笔风流帐,毫无疑问。我偷偷看马大一眼。

    显然马大的想法跟我一样,她的脸微红,大概有点难为qíng,但如今的道德观念有些两样了,私生子也不会有人瞧不起的,只是真没想到,妈妈会……妈妈会……。

    我咳嗽一声,清清喉咙:“妈妈,你是说,我们父亲尚在人间?”

    “是呀,当年他并没有意思要抚养你们,现在却又回来认你们。”母亲用帕子掩着面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