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雪海_作者:亦舒(22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说:“我八岁那年,有一个年轻貌美的表姑,伊教我跳会华尔兹,至今不忘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表姑呢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,听说她与表姑丈离了婚,远走他方,你知道,那个时候离婚,天地不容。”

    她并不置可否。

    与她跳舞是一项享受,她身轻如燕,身形随着节拍晃动,每一个小动作都配合得恰到好处。

    “谁又教你华尔兹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家母。她是个jiāo际专家,书没念好,先玩得身败名裂,结果不得不嫁我父亲,屈居妾侍。”我诧异于她的坦白。

    “她是个极之活泼的女人,我并没有得到她太多的遗传,我长得像我爹,并不漂亮,而且母亲常嫌我呆。”

    “你并不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微微笑,“当年母亲崇拜的女星是叶凤狄嘉露。常常梳了那种发型配洋装,至死她是摩登的。”

    “哦,已经去世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,她为我争得香家在港的产业,大笑一番,无疾而终。”香雪海双眼里莹光浮动,“我知道有些人称我是个传奇,比起家母,我可差得同天跟地。”

    “她始终没回来香港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她是北方人,我外祖父颇有点名气,清朝送出来的第一批留学生,毕业后便对中国瞧不顺眼,设法把一家都搬到欧洲去,结果女儿偏偏给他丢脸,很有点报应的意味。”香雪海笑着说故事。

    “有没有见过外祖父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但是看过他翻译的几本法文书,写得还过得去,传到我这一代,什么也没剩下。”声音渐渐肃杀。

    我与她停止舞步,坐到长凳上。

    “遗传因子这件事深不可测。”她苦笑。

    “也许你像你父亲。”

    她一震,嘲弄地说:“如果像他,命运也太作弄我,我并没有见过他的面,只在国际金融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,一个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,就此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他没有探访过你?”

    香雪海又继续喝酒。

    “连母亲都很少来,我在一间修道院办的小学内念书,规矩极严,十岁的小女孩就得读拉丁文,初中毕业她才把我领出来,父亲一直没有来探望我们,后来知道那是因母亲的名誉太坏,父亲只肯付她大笔金钱,不愿承认我,怕母亲乘机要挟。”

    我替她不值,“令尊也太小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有钱人呢,”香雪海嘲弄地说,“就是这样小心。”

    她jīng神越来越好,完全像只夜猫子。

    我听故事听得入了迷,也不去留意时辰。

    “后来又怎么承认你?”我不避嫌疑地追问下去。

    “二十一岁那年,他委托律师来探访我们,律师一看见我,就啧啧称奇,他说我的长相跟我爹一模一样,还需要什么更确凿的证据呢?他知道后,便设法将我送入大学,同时吩咐律师照顾我,生活到了那个时候才有转机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以前他也对你母亲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母亲挥霍无常,小公寓像荷里活电影布景,生活费支票来了,她急急兑现,买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罗宋扑克。”香雪海回忆,“但是她很快活,奇怪,她明明应该很悲哀,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。”

    “那多好。”

    “她是一个没心肝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香雪海拔弄着头发,笑了,有特殊的妩媚,女人过了三十才显示的那种风qíng。

    我嘘出一口气。多谢她把我当作一个朋友,说了这么多。

    “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别。”

    “不见得非常特别,每个人到了这种年纪,总有一两段值得回味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陈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你幸运。”她说,“没新闻便是好新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