伤城记(心慌的周末)_作者:亦舒(29)

2017-03-15 亦舒

    “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你怕。”

    季庄站起来,取过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,“去,”她怂恿,“去,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,大义灭亲,去呀,帮理不帮亲。”

    陈开友没想到妻子会得反扑,反而静下来。

    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,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,那么,就吵得文明一点,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,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。

    这个办法非常奏效,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,累了也就收声。

    最不好就是唇枪舌箭,有来有往,你一句我一句,挖空心思丑化对方,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。

    多年来养成习惯,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,便即对缄默。

    季庄说下去:“斩得断关系吗,父jīng母血,你走到外边,抬得起头来?自家的事自家解决,请勿贻笑大方,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,天天在外国骂祖国,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。”

    季庄大声说完,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,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。

    她又说:“好子不论爷田地,是他的,还给他,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,怎么还能向他要。”

    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,代替的是丝丝悲哀。

    “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,我同你两人,挤三百土地方已经足够,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,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。姑息养jian,你我喝过儿子一杯咖啡还是吃过女儿一块蛋糕?还反哺呢,薪水花个jīng光还摊开手板问借,走,全部走光,我们两个乐得清静。”

    陈开友见妻子铁有着脸,似动了真气,有点后悔先头鲁莽。

    “姑奶奶肯接两老过去享福,真是求之不得,从此我俩卸下担子,妙哉善哉。”

    陈开友颤声问:“那么,这个家就这样散开了。”

    季庄说:“有聚必有散,你已是中年人,应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,终有一日,不是我先你而去。就是你先我而去。”

    陈开友顿足,“被你这么一说,做人还有什么味道。”

    季庄点头叹道:“可见你是个红尘中痴人,再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她上她那一边chuáng,背脊一碰到褥子,即时快活无边,自问夫复何求。

    人到中年,要求越来越平实无华,幸福不过是启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着,理想与梦幻,留给年轻人吧。

    十月怀股时季庄同丈夫说过:“这样辛苦怀他们,孩子们出生后,非叫他们偿还不可,等到会走路舍说话的时候,要叫我‘陛下’,吻过我的手,才能说‘是,陛下,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’。”

    那时她年轻,十年之后,她发觉蹲在那里喊“王子公主陛下”的是她这个忠诚的老宫女。

    既然如此,不多吃点多睡一点,简直对不起自己。

    秋冬两季衣裳已经到了一部分,要点货、标价,怠慢不得,幸亏分店的事暂时搁下,总算有喘息机会。

    可惜香港人最怕松下来,一天多三十分钟都会得六神无主,开后当然最好八百个顾客一齐上门,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拥在怀内,排队试穿……

    季庄睡着了。

    这样暗涌四伏的时势,身边大大小小无数问题有待解决,陈氏夫妇还是熟睡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,在楼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,季庄问:“爸妈年内不会动身吧。”

    谁知老先生慢条斯理答:“我给开友的妹妹实了飞机票,她不日会前来共商大事。”

    李庄变无话可说,宝刀未老,老先生锦囊妙计还层出不穷。

    陈开友的胞妹开怀移民已有两年,她办手续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把这件事放心上,只见她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副劳民伤财相,虽云人各有志,季庄仍忍不住觉得小姑神经过敏。

    现在看来,她那一注赢面仿佛相当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