伤城记(心慌的周末)_作者:亦舒(3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谁会想到有今天。

    此刻该国驻港公署每天派发的初级问卷达七八千张,办公室人山人海,bào动一样。

    唯一为之之消暑解闷的是张学人。

    张学人既有文凭又有护照,他是澳籍华人。

    之之一返港就认识这个活泼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带返家里数次,得到陈开友夫妇认可,才正式来往。

    六月之前,张学人问她几时到悉尼观光。

    之之答:“我不能忍受那阳光与苍蝇。”

    这样刻薄,当然要得到报应,此刻,她提都不敢提澳洲两字,怕有人会误会她要攀龙附凤,朋友管朋友,平起平坐,关系比较愉快。

    值得安慰的是,学人对她,一如平常。

    星期六下班,他把她接到小公寓参观,

    说小,一点不过分,真正小得可爱,没有间隔,但足够一个人自由活动,以及招呼一位朋友。

    “房子一直空置,你随时可以搬进来。”

    之之并没有即时答复,小单位的窗户打开,楼下一户人家开着无线电,传来清晰的歌声,有人用普通话轻轻的唱。“也许我告别,将不再回来,也许我倒下,将不再起来,如果是这样,你不要悲哀,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。”

    这首歌之之不是第一次听了,感动与震dàng却如前,六月前后,她读遍画报杂志上一切有关的文与诗,都不及这首小调的歌词来得直率动人,

    真正毫无机心,jīng忠报国,打算牺牲,才能有这种感人效果。

    不是之之多心,她一早就看出港人心绪太过复杂,一眼关七,一心数用,很难集中心神,真正做一件事,好不容易众志成城,轰烈地gān出来。却落得如此结局,焉能不伤透了心。

    学人过来站在她身边,拉一拉她的发梢?

    今日这套香奈儿,之之已一连穿了三次,她不再有心思鞋子配手袋,围巾衬裙子,耳环夹上衣。

    楼下的歌声继续随着清风送上来:“也许我的眼睛不能睁开,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qíng怀,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,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……”

    之之忍不住用拳头槌着窗台,低嚷:“不不,我不相信,我只知道,逝去的人不再回来。”

    学人用英语问:“你在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不懂,你是外国人。”

    学人不想提醒之之,外国人也可以帮忙。

    他把她送到家门口,没有上去喊伯母。

    之之推开门,见祖母坐在藤椅子上打芭蕉扇。

    每一次拍打在大腿上,就叹口气。

    七十多岁,身体仍然壮健,头脑依旧清朗,评起时局来,过是过时点,头头是道。

    见到之之回来,她得到倾诉的对象,“有什么用,”她说:“总以为会得熬出头来,省吃省用寄粮包,汇钞票,总想万事起头难,苦点不要紧,望只望将来有好日子过,日本乌guī的苦难都熬过去了,别的还难得倒我们?可是你看,之之,我眼睛没有gān过,我不是为那些后生,我是为他们的娘难过。”

    之之走过去,取过一柄鹅毛扇,轻轻扇祖母背脊。

    三层高的老房子还是祖父当年赚回来的家当,住久了,因为太过舒服宽敞,很难有人搬得出去。

    此刻由父亲出名向祖父买来住,用的是政府拨在他名下的购屋津贴,一代便宜两代划算。

    老先生老太太住楼下厢房,自成一国,陈开友两夫妻住二楼,娘舅与两个小子不怕跑楼梯,占了顶楼。

    平时一个男子一个女子每日下午来做家务助理。

    太平时节,屋子里通常只有祖母一人座镇,祖父找旧友买卖股票去,其余人等忙着办公,下班也各有各节目。

    最近这一两个星期,人人提早返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