伤城记(心慌的周末)_作者:亦舒(4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陈开友说:“机关里人人自危,没有心思办公。”

    若gān公务员大概只有在要求调整薪水的时候比较勇敢,一碰到其他事宜,最快萎靡。

    老母亲问他:“你有无资格保送英国?”

    “我?”陈开友没jīng打彩,“广荣兄则有机会。”这广荣兄一向是众多公务员的榜样。

    “我问的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同人家比。”陈开友颓然。

    这个问题就这样摘下来。

    之之放下扇子、拖一张矮竹凳过来;继续听祖父细说从前。

    “五二年我们到香港来。住在北角,那时你父亲才七岁。闷在家没事做,我与他专门到后山去看爆石,中午同下午五点,铜罗当当当的敲,然后轰地一声,整幅斜坡倒下来,就在那空地上,盖房子造学校。”

    父亲七岁,之之抬起头,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七岁过,这个夏天,直把人返老了半个世纪。

    “还填海呢,整条百德新街是填出来的,有人在那街上买房子,你爷爷怕有一日地皮会沉下去,不看好。”

    之之点着头。

    “女工戴着宽边帽,帽沿黑洋细盖住阳光,整日敲石子,一箩一箩挑着去不晓得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做混凝土工程。”

    “人工只得一点点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”

    “这个城市是这样辛苦建造起来的呀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祖母,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轮到你,已是第三代罗,”祖母抬起头,“这小岛是我们的家,之之,你走不走?”

    “谁要走?没人要走,也走不动。”

    “你舅爷天天嚷着要走。”

    之之陪笑,祖母不喜欢媳妇的兄弟,一直把他当外人。

    “你不晓得我们是多么的刻苦。”

    其实之之是知道的,她父亲幼受庭训,可从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来,到今天,他买罐头凤梨,永远挑碎片而不拣旋片,“一样吃嘛,味道一样”,但便宜一块数毫,年薪已经数十万的他仍然节俭。

    这个城市是我们打下来的江山,之之握紧拳头,不,她不想离开。

    祖母说:“我与你祖父均是一枝独秀,陈家只得他一个人跑出来,我娘家也只有我一个人在香港。”

    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。

    这时候,大门一响,正在说曹cao,曹cao到了,是陈开友下班,挥着汗,脸上走油。

    老母亲问:“季在呢?”

    “她要点货,铺子提早大减价,唉一年比一年的热,简直要热死人。”实在抱怨的,并不是天气。

    他跑进厨房,捧出西瓜,切开,大家吃起来。

    陈老太说:“小妹打电话来电你速速申请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”陈开友答:“加国不承认十年内做的宣誓纸,她根本无法证明我俩是亲兄妹,还有,只有什一岁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亲属,无望。”

    “姑姑说她可以担保你,多十五分。”之之说。

    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条例背得滚瓜烂熟。

    担保?陈开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yīn阳怪气的面色。

    他丢了西瓜,“还是自己想办法吧。”

    他到楼上沐浴去。

    之之说:“站天天打电话来催,说好难拨通。”亲友都道有几庆长途电话线路繁忙得卡住。

    在外国,隔着一个距离看这件事,只有更加恐惧彷惶。

    住得近,反而有股异样的镇定,无他,第二天照样要上班读书,那容人放肆。

    没有心qíng也要做。

    之之的母亲说有几日,大脑商直不晓得手脚在gān什么,竟把女装挂到男装部去,也不知是大幸还是不幸,那个礼拜,一个客人都没上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