伤城记(心慌的周末)_作者:亦舒(45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,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,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“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”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,故乏人深入研究。

    开头的时候,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,优哉悠哉的过渡期,踏入八十年代,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,不是开玩笑的事了,永远独身!这个念头可怕之至。

    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,吴彤已憔悴下来。

    她受过高等教育,不愿降格迁就,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,她就问自己: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?

    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,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。

    她做不下去,她同老外提出分手,别人笑她不要紧,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,会自杀的。

    吴彤用手托住头,信心崩溃。

    之之十分不忍。

    她喜欢这个阿姨,吴彤一直没有机心,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。

    行事一是一,二是二,光明磊落,与季力来往这么久,并无钱很纠葛,都是很了不起的事。

    还有,为人大方可爱,huáng熟梅子即huáng熟梅子,不屑卖青。

    之之按住她的手,“我们夫乘新缆车。”

    吴彤苦笑,小女孩真有兴致。

    之之说:“祖母说,她廿年居西湖侧,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,谁知缘悭一面,你多久没乘缆车了?”

    也有廿年了吧。

    很小的时候,由父亲带上来,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,靠得住吗,会不会有危险,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,一切都是新奇的。

    吴彤的表qíng凄凉。

    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。

    街名与屋名,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,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qíng,实在匪夷所思。

    如果之之说不舍得,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qíng。

    之之说:“吴阿姨,回来吧。”

    吴彤如梦初醒,“什么?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。”

    吴彤忽然笑起来,笑得流出眼泪,“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。”

    之之微笑,“或许我可以控制他。”

    吴彤一怔。

    这时候,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,山下一片海光山色,明艳照人,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,频频把照相机举起。

    “太迟了。”吴彤别转脸。

    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:“大家那么熟,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,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,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,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,家里没有什么人了,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,还有,趁尚能生孩子,莫再迟疑。”

    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,她用手掩住脸,泪水自指fèng泻出。

    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。

    “不要嫌弃季力。”

    “我再也找不到他,我再也找不到自己。”

    之之幽默地问:“这是谁的名句?何经何典?我没听懂。”

    “到哪里去找季力。”吴彤没jīng打采。

    之之微笑,“不用找,这不就是他吗。”

    缆车停站,车门打开,之之伸手一指,吴彤抬头看去,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。

    这不是季力是谁!

    吴彤睁大双眼,疑幻疑真。

    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,她退到最后一排去,坐在日本妇女身边。

    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,隔些时候,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。

    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,缆车摇摇晃晃,更衬托得此景此qíng无限làng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