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对我来说,没有过去,我一脑子的小令,而小令还是穿着花旗袍,坐在那间夜总会里陪中年人吃夜宵。她是一个舞女,而婉儿,婉儿是一帽子绢花,叫我“家明哥哥”的女孩子。
我无法接受人会变这个事实,因为我自己是始终不变的,我也不希望其他的人变。我想我是个悲剧。天下竟有我这样不切实际的人,我总是妄想时间会留住,不要过去,着我。
回了家,我埋头痛哭。然后醉了,倒在chuáng上便睡。我忘了脱衣裳,忘了盖被子,第二天中午才醒的。
醒来之后比平时更加落寞。第二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,早上是无法逃避的一个开始,喝醉也没有用。
我不觉得寂寞,寂寞已是生活的一部分,我想找一个说话的人。我嘴是苦的,心也是苦的。我穿好gān净的衣服,一个人走了出去。散散步吧。
天气很好,阳光使我头痛,我稍稍睁开眼睛来,漫无目的向前走去,一步又一步。
忽然之间我想回去了。回去看每一个人。趁这个机会,为什么不回去一下呢?要回来还是可以回来的。
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,我对面有一对qíng侣,相拥着吻了又吻,吻了又吻,真正的目中无人,这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是的,真正的世界里不过只容得下两个人,何必要理会别人说什么?婉儿得到了她的快乐,但是在别人嘴里,她是一个很不堪的女孩子。不堪又有什么关系?她在享受。这些日子来,我无异给人一个循规蹈矩的印象,但是我得到了什么?
我叹了一口气。正夏天呢,池塘里的鸭子游来游去,那对qíng侣还是紧紧的妞在一起,麻花似的。
我应该回去了吧。
我起身,回家,取出了证件,去订了机票,办了出入口证。我在银行还存有一点钱。
电报上怎么说呢?飞机票是两星期之后的,写信也还来得及,信上又该说些什么?我就说想念父母吧。这也是个理由。只有在极孤独的时候,我才想念父母,回去看他们,是天经地义,堂而皇之的理由。
但是小令呢?香港是一个人小得惊人的地方,所有有可能相遇的人,都往同一个地方挤,如果万一我见到了他,我该说些什么?我还能够开得了口吗?
我害怕看到她,这种时候,见到她是不适宜的。等我的感qíng伤痕恢复过来了,才好见她。要不回去了,就索xing躲在家中,一步也不出门,躲完了一段日子,再回来读书。不过从长远说我还是要回家的,将来找到了工作,难道还是躲着,躲一辈子。
这年头谁没有几段过去?就是我一个人把过去看得特别重,经年累月的挂着,故意跟自己过不去。
我在航空公司付了定洋。
把屋子里的东西又放到同学那里去。申请了宿舍,申请了读博士,申请了奖学金。
在一般人的眼睛里,我做事,真是十分有条理,一丝不乱的。
实际上呢,我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。我只是胡涂。婉儿是好的,小令也是好的。我两个都错过了,或者我还能找到更好的,但是那还有什么意思呢?
我不相信我终于要回去了,于是连夜做着梦。
小曲总是瘦削的,锁着眉毛,默默的看着我,一声不响。醒来了以后,我想,我终会见得到她的,我要回去了。但是她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个样子呢?或者她已经胖了很多,满脸笑容也说不定。
两年了。
她会见我吗?
她的xingqíng弱,或者她会见我也说不定,但是我见了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,我没有勇气再见她。想了又想,想了又想,夜里就做梦了。
我的日子是寂寞的。
父母来信,汇来了飞机票钱,但是我过得很省,不必动用这笔饯,我存进银行去了。他们说很想见我,本来是要叫我回去的,如今我主动回家,自然更好云云,母亲说有很多话要跟我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