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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情小说 > 张爱玲短篇小说集_作者:张爱玲(134)
这美人想必引人注目惯了,毫不理会我们眈眈遥视,过了一会,径自趟水进棚去了。我这才微弱地嗳呀了一声,带笑惊叹。那青年得意地笑了。
此地大概是美人多。一来早期移民本来是南国佳人,又有娶山地太太的高山族,至少是花莲的阿美族比著名出美人的峇里人还要漂亮。
我们沿着池边走到一个棕榈凉亭歇息,吃柚子。从来没吃过这样酸甜多汁的柚子,也许因为产地近,在上海吃到湖南柚子早已gān了。我望着地下栏杆的yīn影里一道道横条阳光。刚才那彩色阔银幕的一场戏犹在目前,疑幻疑真,相形之下,柚子味吃到嘴里真实得使人有点诧异。
同是边城,香港不像台湾有一水之隔,不但接壤,而且返乡探亲扫墓的来来去去络绎不绝,对大陆自然看得比较清楚。我这次分租的公寓有个大屋顶洋台,晚上空旷无人,闷来就上去走走,那么大的地方竟走得团团转。满城的霓虹灯混合成昏红的夜色,地平线外似有山外山遥遥起伏,大陆横躺在那里,听得见它的呼吸。
二房东太太是上海人,老是不好意思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分租:「我们都是寄包裹寄穷了呀!」
他们每月寄给她婆家娘家面条炒米咸ròu,ròugān笋gān,砂糖酱油生油肥皂,按季寄衣服。有一种英国制即融方块jī汤,她婆婆狂喜地来信说它「解决了我们一天两顿饭的一切问题。」砂糖他们用热水冲了吃作为补品。她弟弟在劳改营,为了窝藏一个国特嫌犯;写信来要药片治他的腰子病与腿肿。她妹妹是个医生,派到乡下工作。「她晚上要出诊,乡下地方漆黑,又高低不平,她又怕蛇──女孩子不就是这样。」她抱歉的声口就像是说她的两个女儿占用浴室时间太长,「女孩子不就是这样。」
我正赶上看见他们一次大打包。房东太太有个亲戚要回去,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,可以替他们带东西。她丈夫像牛仔表演捉小牛,用麻绳套住重物,挣扎得在地板上满地滚。房东太太烤了只蛋糕,又炖了一锅红烧ròu。
「锅他们也用得着,」她说。
「一锅红烧ròu怎么带到上海?」我说。
「冻结实了呀。火车像冰箱一样。」
她天亮就起来送行,也要帮着拎行李通过罗湖边境的检查。第二天她一看见我就叫喊起来:「哈呀!张小姐,差点回不来喽!」
「嗳呀,怎么了?」
「吓咦呀!先不先,东西也是太多。」她声音一低,用串通同谋的口气。「也是这位老太,她自己的东西实在多不过。整桶的火油,整箱的罐头,压成板的咸鱼装箱,衣裳被窝毯子,锅呀水壶,样样都有,够赔嫁摆满一幢房子的。关卡上的人不耐烦起来了。后来查到她皮夹子里有点零钱,人民票,还是她上趟回来带回来的,忘了人民票不许带出来的。伙咦!这就不得了了。『这是哪来的?哈?』嗯,『你这是什么意思?啊?』找上我了:『你是什么人?啊?你跟她是什么关系,哈?你在这gān什么,啊?』」房东太太虎起一张孩儿面,竖起一双吊梢眼,吼出那些「啊」「哈」。「嗳呀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,我是来送行的──心里嚜一直急得要死。」她皱着眉啧的一声,又把声音一低,窃窃私语道:「这位老太有好几打尼龙袜子fèng在她棉袍里。」
「带去卖?」
「不是,去送礼。女人穿在长袴里。」
「──看都看不见!」
「不是长统的。」她向她小腿上比划了一下。「送给gān部太太。她总喜欢谁都送到。好能gān呵,老太。她把香港拍的电影进口。给高gān看的。要这么些钱gān什么?哈?七十岁了,又没儿女,哈?」她笑了。
这时候正是大跃进后大饥荒大逃亡,五月一个月就有六万人冲出香港边界。大都是邻近地带的乡民。向来是农民最苦,也还是农民最苦。十年前我从罗湖出境的时候,看见乡下人挑着担子卖菜的可以自由出入,还羡慕他们。我们火车上下来的一群人过了罗湖桥,把证件jiāo给铁丝网那边的香港警察。拿了去送到个小屋去研究,就此音信杳然。正是大热天,我们站在太阳地里等着。这香港警察是个瘦长的广东靓仔,戴着新款太阳眼镜,在大陆来的土包子眼中看来奇大的墨镜,穿的制服是短袖衬衫,百慕达短袴,烫得折痕毕挺,看上去又凉慡又倔傲,背着手踱来踱去。中共站岗的兵士就在我们旁边,一个腮颊圆鼓鼓的北方男孩,穿着稀皱的太大的制服。大家在灼热的太阳里站了一个钟头之后,那小兵愤怒地咕噜了一句,第一次开口:「让你们在外头等着,这么热!去到那边站着。」他用下颏略指了指后面一箭之遥,有一小块yīn凉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