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爱玲短篇小说集_作者:张爱玲(135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
    我们都不朝他看,只稍带微笑,反而更往前挤近铁丝网,仿佛唯恐遗下我们中间的一个。但是仍旧有这么一刹那,我觉得种族的温暖像cháo水冲洗上来,最后一次在身上冲过。

    我学生时代的香港,自从港战后回上海,废学十年,那年再回去,倒还没怎么改变,不过校园后面小山上的树长高了,中间一条砖砌小径通向旧时的半山女生宿舍,比例不同了,也有点「面熟陌生」。我正眼都没看它一眼,时间的重量压得我抬不起头来,只觉得那些拔高了的小杉树还有点未成年人的伶仃相,一个个都是暗绿的池中暗绿的喷泉向白色的天上she去,哗哗地上升,在那一刹那间已经把我抛下很远,缩小了而清晰异常,倒看的望远镜中人,远远的站在地下。没等这画面成形,我早已转身走开了。

    这次别后不到十年,香港到处在拆建,邮筒半埋在土里也还照常收件。造出来都是白色大厦,与非洲中东海洋洲任何新兴都市没什么分别。偶有别出心裁的,抽屉式洋台淡橙色与米huáng相间,用色胆怯得使人觉得建筑师与画家真是老死不相往来约两族。

    想必满山都是白色高楼,半山的杜鹃花早砍光了。我从来没问起。其实花丛中原有的二层楼姜huáng老洋房,门前洋台上被了漆的木柱栏杆,掩映在嫣红的花海中,惨戚得有点刺目,但是配着碧海蓝天的背景,也另有一种凄梗的韵味,免得太像俗艳的风景明信片。

    这种老房子当然是要拆,这些年来源源不绝的难民快把这小岛挤坍了,怎么能不腾出地方来造房子给人住?我自己知道不可理喻,不过是因为太喜欢这城市,兼有西湖山水的紧凑与青岛的整洁,而又是离本土最近的唐人街。有些古中国的一鳞半爪给保存了下来,唯其近,没有失真,不像海外的唐人街。

    这次来我住在九龙,难得过海,怕看新的渡轮码头,从前光润的半旧枣红横条地板拆了,换了水泥地。本来一条长廊伸出海中,两旁隔老远才有一张玻璃盒装的广告画,冷冷清清介绍香烟或是将上映的影片。这么宝贵的广告空闲,不予充分利用,大有谐星的throwingline的风度──越是妙语越是「白扔掉」,不经意地咕哝一声,几乎听不清楚。那一份闲逸我特别欣赏。

    相形之下,新盖的较大的水泥建筑粗陋得惨不忍观。我总是实在非过海不可,才直奔那家店铺,目不斜视。这样□□,自然见闻很少。

    但是看来南下的外省人已经同化了。孩子们在学校里说广东话,在家里也不肯讲任何其他方言,正好不与父母jiāo谈,别处的十几岁的人也许会羡慕他们有这借口。

    耶诞节他们跟同学当面jiāo换圣诞卡片。社会上不是教徒也都庆祝,送礼,大请客。

    报上十三妹写的专栏有个读者来信说:「我今年十九岁。」一年前她父亲带她从华北逃出来,一路经过无数艰险,最后一程子路乘小船到澳门,中途被中共she击,父亲用身体遮着她,自己受了重伤,死在澳门的医院里。她到了香港,由父亲的一个朋友给找了个小事,每个月约有一百元港币,只够租一个chuáng位,勉qiáng存活。「全香港只有我不过圣诞节,」她信上说。「请告诉我我是不是应当回大陆去。」

    十三妹怎样回答的,不记得了,想必总是劝勉一番。我的反应是漫画上的火星直爆,加上许多「!」与「#」,不管「#」在这里是代表什么,当然也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,在封闭的社会里,年青人的无知,是外间不能想像的。连父母在家里有许多话也都不敢说,怕万一被子女检举。一到了香港的花花世界,十九岁的女孩正是爱美的年龄,想装饰自己的yù望该多qiáng烈。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,是真宁可回到「大家没得」的地方,少受点痛苦。不过一路出来,没有粮票路条,不靠亲友帮忙决走不了这么远。一回去追究起来,岂不害了这些恩人?

    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故事,紧张,悲壮,对人xing有讽刺xing的结局。可惜我不会写。

    (三)

    临走我有个亲戚约了在香港饭店见一面,晚上七点半在大厅上泡壶红茶,叫了一盘小蛋糕。谈了一会,出来也才八点多。我得要买点廉价金饰带回去送人,听说就在后面一条街上就有许多金铺,开到很晚,顺便去一趟。在饭店门口作别,不往天星码头走,需要□□。表姑父听我说还要买东西,有点错愕,但是显然觉得我也算是个老香港了,不便说什么,略一点头呵腰,就在灯光黯淡的门廊里一转弯消失了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