戈珊不知道在哪里。他几乎绊倒了一张椅子,终于在房门边上捉到了她。
然而这间房间里电灯一灭,简直像一个信号似的,立刻把楼下的志豪召唤了来。
有人在外面敲门。
「你看,一定是你刚才揿了铃,把佣人叫上来了!」戈珊吃吃地笑着。
「没有没有,我没有!」
敲门之外又霍霍地旋着门钮。幸而刚才电灯一灭,戈珊就去把钥匙转了一转,把门锁上了。
「什么事?」刘荃轻声问,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一大半。「失火了?」他嘲笑地问。
「也许,」戈珊说。
「那是什么人?」
「管他是谁!怎么,你害怕?」
「我怕什么?」
「不怕,那你老问gān吗?」
蓬蓬蓬,更加疯狂地拍着门。
这样才够刺激,戈珊想。她在黑暗中像是关闭在一只丝绒垫底的神奇的箱子里,在波涛险恶的海洋上飘流着。
真正的危险是也没有的,她知道志豪的为人。小资产阶级的文明限制了他,他失去理xing也只到这地步为止,徒然在仆役面前出这么一场丑,决不会再进一步拿斧头来砍破房门。明天一早她送刘荃出去,也不怕楼梯口有人握着手槍躲在yīn影里等候着,但是也难说,有时候狗急跳墙,把人bī到真正无法下台的时候,是什么也gān得出来的。她喜欢危险的气氛,它使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苏醒了过来。刘荃这小傻子也实在是可爱。而且她知道,对于他,她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人,至少是第一个luǒ体女人。她做了他的夏娃。
此后刘荃没有再去找她。他告诉自己这仅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,如同汽车肇事。但是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。不一定想到她这人,而是单纯作为一个女人的ròu体。他对自己这种心理觉得惊讶、羞惭,但是也拿自己没有办法。
戈珊曾经打电话给他,说她搬了家,把她的新地址告诉了他,他也没有打算去。但是有一天终于还是去了。
戈珊在一家白俄咖啡馆背后赁了一间房间住着,那白色的房子后面架着个小楼梯,绿漆铁阑gān,水泥梯级,一直通到她房门口,所以也可以说是独门独户。大概她也就是图它进出方便。
房间是yīn暗而不整洁的,苍绿的粉墙,椅背上与chuáng阑gān上永远挂满了衣物。到处是污秽的玻璃杯,一撮撮的烟灰。阳光蒙蒙地从紫红布的窗帘里透进来。在那薄明中,这一切是有一种làng漫气息的。
刘荃每次抽空溜来一遍,永远是在上午或是午后两三点钟。戈珊这样gān报馆工作的人是以昼作夜的,他来的时候她总是从chuáng上爬起来,睡眼惺忪来开门。他走的时候她又在酣睡着。他觉得他只生活在她的梦境中。
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鬼混着。想到huáng绢的时候,他觉得说不出来的惭愧,但是心里的矛盾太多了,不愿意想到的事qíng也太多。也就像「蚤多不痒,债多不愁」一样,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。
这一天下午,他为了一点公事,到楼上赵楚的办公室里去,在房门上敲了两下。里面一只摇头电扇嗡嗡响着,他仿佛里面叫他进去,只是被风扇的声音盖没了。
他把门一堆,却怔住了,看见赵楚与周玉宝夫妇俩郑重地握手。这赵楚生就一张赤红的长方脸,粗浓的眉毛,也说得上一貌堂堂,他微微躬着身,放出那最诚恳最热烈的笑容向他太太望去,玉宝也浓浓地堆出一脸笑容,眼睛里she出愉快的光辉,两人紧紧地握着手,一上一下用力摇撼着。
刘荃急忙把房门轻而缓地掩上,没关上之前,听见玉宝在说,「再来一遍。」
「来,拥抱一下,」赵楚说。
刘荃知道他们演习的是俄罗斯式的拥抱,很快地把两边面颊各吻一下,这是现在通行的国际友人间的仪节,讲究的是抱得要紧,吻得要快。难处就在谁先吻谁,不经预先约定,而又一味要快、快、快,很容易双方的动作起冲突,撞痛了脸和鼻子。在宾客众多的大场面里,大家蜂拥而上,一连换上一二十个人,都是刮辣松脆左颊一个响吻,右颊一个响吻,把头左一转右一转,真要转昏了。的确需要事先下一番苦功练习。刘荃并且听见说,中共最重视的就是酬应苏联友人的礼节,一点都错不得。中级以下的gān部,稍有一点失仪的地方,当场就会吓得魂不附体,知道要受最严厉的处分。就连赵楚这样有军功的人也不是例外。想必他们夫妇总是要赴什么重要宴会,所以在这里私下演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