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地之恋_作者:张爱玲(52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
    刘荃捏着一把汗走下楼去,心里想幸而没有被他们发觉。如果知道被他看见了,不一定马上当面发作,但是总有办法收拾他的。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,没有一会工夫,忽然有个通讯员来叫他。

    「周同志请你上去一趟。」

    刘荃不觉皱眉,心里想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。他惴惴地走上楼去,来到玉宝的办公室里,她却是一个人在那里,此外还有一个裁fèng。玉宝这一向常常叫裁fèng来做旗袍,在举行晚会的时候穿,特别是有国际友人在座的场所,这也是最近一般政府首要的爱人间的一种风气。这裁fèng是苏州人,和玉宝言语不通,所以总是把刘荃叫上来当翻译,刘荃勉qiáng可以说几句上海话。这一类的差使总是落在他头上,张励还因此取笑过他,屡次说:「上司太太这样离不了你,你小心,上司要吃醋了。」

    「上司倒不一定吃醋,」刘荃心里想:「同事倒吃醋了。」

    这一天他看见那裁fèng在那里,方才放下心来。裁fèng送衣裳来,他那大白包袱里还包着些别的主顾的衣服,内中有一件织锦缎旗袍,被玉宝看中了,叫刘荃问他这衣料什么地方有得买。

    那裁fèng身材矮小,一张柿子脸,又是huáng橙橙的横宽的「铜盆柿」?脸上永远是一种微带讽刺xing的微笑,穿著一身旧绸衫裤,背剪着双手站在那里。「这种花样外面没有的,」他酸溜溜地微笑着说:「毛主席太太在杭州一家厂家定织了一件。一共两丈料子,剪剩下来还够做两件,这是此地一个银行经理太太买到了一件。」

    刘荃觉得替他照翻不大妥当,但是玉宝一味追问,刘荃只得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,又说:「这话毫无根据。可能是个那主顾chuī牛。」

    玉宝却说:「听说北京她们是穿得非常讲究。应该的嘛──一天到晚有国际友人请客应酬,不然气派不够。现在人民生活改善了,大家穿得好些也是应当的,上级应当起带头作用。」

    她把那件旗袍摊了开来,仔细翻来覆去看着。「国际友人尤其赞成织锦缎,」她说。

    这是件黑缎子上面织出小小的金色花瓶,隔得不远不近,八四平八稳一只只一寸来高的金瓶。空处穿cha着一些金色云头,与短短的金色飘带,排列得很扳滞。但是就连刘荃这样外行的人看来,也觉得确是花样别致,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。那裁fèng的话大概是可信的。

    裁fèng早已把玉宝新做出来的那件花绸旗衫拣了出来,放在沙发上。

    「好,好,你们都出去,我试衣服,」玉宝说。

    她撵他们出去,那裁fèng却先忙着把那件名贵的织锦缎袍子折叠起来,收到包袱里,把包袱一扎,提在手里匆匆地往外走。

    「gān吗带出去?这么一会儿工夫,搁在我屋里不放心呀?」玉宝生气地嚷了起来。

    那裁fèng也确是怕她要拿着穿一穿试试,他尴尬地苦笑着,喃喃地连声说「哪里哪里,」把一个柿子脸撮得像个柿饼似的,灰暗而有深的皱折。

    刘荃乘她那一撵,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。

    黑色的背景上,小金瓶的图案……他常常想起它。

    其实毛主席的爱人在杭州定织几件衣料,又算得了什么,究竟他们并没有像满清的皇帝制定一个「江南织造」的官衔,专司供应御用衣料。他们这并不算怎样豪奢的享受,不过他想到他们这一点享受是无数中国青年的血换来的,他不由得痛心。

    玉宝积极准备着参加的那宴会,就在这两天内。在宴会的次日,玉宝又为了要出席一个会议,叫刘荃给她拟一篇演说稿。他拟好了给送上楼去,却老远就听见赖秀英的声音在玉宝的办公室里,两人一会率率索索,一会又大说大笑的,似乎亲热异常。刘荃非常诧异,因为一向知道这两个人是水火不兼容的。

    「真没瞧见过……」

    「还扭上去朗诵普希金……」

    「──进『破鞋』!」

    老区称dàng妇为「破鞋」。她们似乎是在议论着昨天宴会上的一个làng漫的女xing。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,无怪她们同仇敌忾起来,忽然谈得这样投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