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地之恋_作者:张爱玲(68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
    「周同志,你冷静一点,」崔平按着她的肩膀,把她向房门外面推送了出去。「别这么紧张,明天我们慢慢的想办法。」

    玉宝本来还想损他几句,但是现在这时候不是得罪人的时候,真跟他闹僵了也不好,只得借此下台,回到自己房里,痛哭了一场,一夜也没阖眼。第二天一早就出去,四处奔走营救。仗着他们夫妇的革命历史长,认识的人多,虽然在这三反期间谁也不欢迎有人上门,尤其是已经出了岔子的人;但是究竟是多年的老同志了,「人有见面之qíng」,玉宝接连奔走了几天,也探出了一点消息。听见说赵楚是被检举贪污,案qíng严重,现在关在提篮桥监狱里,绝对不许家属探望,或是送衣服与棉被。玉宝到处喊冤,极力替他保证没有贪污qíng事,并且拿出农村妇女的看家本领,撒泼哭闹,遍地打滚,那些熟识的部长局长也制伏不了她,谁都见了她头痛。党支部主任曾经来访问过她两次,劝她冷静地反省一下,搜集资料协助检举她的爱人。反而被她抓到这机会,极力为他洗刷了一番。双方都说得舌敝唇焦,毫无结果。

    玉宝整天发疯似地在外面跑着。赵楚被捕是上一个星期三,在下一个星期二那天,她连碰了几个钉子,心灰意懒地回来,一到家,勤务就迎上来告诉她:「公安局来过人,说今天早上已经枪毙了,叫家属去收尸,还有点遗物,叫领回来。」

    那天天气很好,暖洋洋的日光从楼梯口的窗口里she进来,一个工役骑在窗口擦玻璃窗,那灰色的抹布发出一股子cháo湿的气味。玉宝在楼梯上走着,清晰地听见外面电车行驶的声音和学校的上课铃。这世界依旧若无其事地照常进行着,她痛恨这一切。

    她痛恨那保姆抱着她的孩子站在房门口茫然观望着。这两天这保姆也和她一样被孤立起来,谁都离得她远远地。玉宝跑进房去,砰地一声关上了门,倒在chuáng上放声大哭。但是那哭声在她听来,似乎异常微弱而遥远,像隔了垫着厚绒的沉重的门,生与死之间的门。他是听不见她了。

    下午的阳光照在那沉寂的钢琴上,也照在那两只电话上,一只黑色的,一只白色的。许久没有人打电话来了,在阳光中可以看见那光滑的电话上罩着一层浮尘。

    那沉默的电话也增加了她心上的重压。她的抽咽声渐渐低了下去。但是她用力抓着chuáng单捶chuáng,像在那垫着厚绒的沉默的生死门上捶打着。

    「罪大恶极抗拒三反的贪污犯赵楚已在前天执行枪决。」

    刘荃在报上看见这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,急忙再看下去,还有一段较详细的记载:「赵被检举贪污làng费,纵容违法乱纪,走私漏税,经调查证据确凿,而该犯一贯品质恶劣作风,目无组织,蔑视纪律,对抗领导,拒不坦白。业经开除出党,逮捕法办,于前日清晨执行枪决。」

    刘荃心里想,所谓「拒不坦白」,也不过是那么句话。不管他坦白了没有,反正要判死刑的时候就把「拒不坦白」的帽子扣在他头上。刘荃计算,自从他拆开那封检举陈毅的信,到赵楚处决,一共才不到一个星期。陈毅真是辣手。刘荃想到他是赵楚的下属,周玉宝仗着她是上司太太,又老是差他做这样做那样,被人看着还以为他是他们夫妇的亲信,实在使他有点栗栗自危。

    这一天晚饭后,宿舍的工役忽然来叫他,说,「有一个女同志找你。」

    刘荃以为是huáng绢。她说她今天如果有空就来看他。但是走到会客室里一看,再也想不到,竟是周玉宝。越是怕被株连,越是投到他头上来。玉宝从来没到他们下级gān部的宿舍来过,被大家看在眼里,不免要觉得奇怪。

    「嗳,周同志,请坐请坐。」他觉得很窘,不知道应当怎样唁问,关于赵楚的死。

    周玉宝大概些知道他很难措词,没等他开口,就微笑着问:「吃过饭没有?我有点事想麻烦你,不知行不行?」

    「只要是我办得到的──」

    「我写了一篇自我检讨,党支部打算送到新闻日报去登。可是我那点程度你是知道的──」她向他笑了一笑,「写得实在见不得人,想请你给我修改一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