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地之恋_作者:张爱玲(72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
    戈珊听了这话,方才放下心来,也就把这件事撩在脑后了。

    有一天她夜里从报馆回家来,看见有一个黑影缩成一团坐在那露天楼梯上。起初她以为是她的一个爱人在那里等她。三反还没有结束,大家实在是应当小心一点。她很不高兴,皱着眉问了声,「谁?」

    那人没有立刻答应,却慢慢扶着铁阑gān站起身来。「戈同志,是我。」是huáng绢的声音,她似乎在啜泣着。

    「啊,真想不到,这样晚了你会来找我。」

    戈珊从容地走上楼梯,拿出钥匙来开门。她向自己微笑着,心里想:「申凯夫侮rǔ她了?这样半夜三更跑了来向原介绍人哭诉。」

    huáng绢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。「你等了我多久了?冻僵了吧?请坐请坐。」

    「戈同志!」huáng绢大概哭得时间太长了,虽然停止了,仍旧抑制不住一阵阵轻微的抽噎。「刘荃完了,」她说。

    「什么?」

    「这时候说不定已经-毙了。」她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。

    「你哪儿听来的这些话?」

    huáng绢无jīng打彩地说:「今天见到了申凯夫。」

    「你今天才去找他吗?」戈珊气愤地说。

    「去过好几次了。」

    「回回他都接见?-喝,我的面子倒真不小!」戈珊突然狂笑了起来。「怎么──他怎么说?」

    「他很热心,答应去调查一下,叫我再去听回音。去过两次,今天忽然说得到了消息,已经内定了要处死刑。」

    「怎么我前两天还听见说不要紧的──奇怪不奇怪?」戈珊才点上了一支香烟,又心神不属地在桌上揿灭了它,而且揿了又揿。

    「你听见谁说的?」huáng绢突然兴奋起来。「靠得住吗?」

    「靠是靠得住的,不过事qíng可能起了变化。」戈珊向空中凝视着,忽然把她那红嘴唇微微向上一掀,做出一种原始的残酷的神气。「大概老申去说过什么话了。他要gān掉个把人还不容易。」

    「他为什么──」huáng绢惊惶地问:「他顶多不帮忙,为什么反而──」

    「还不是你得罪了他。」

    「我没有,没有,」她发急地辩白着:「他也始终很客气,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有点家长作风,问了许多话,也问起我和刘荃认识的经过──」此外还问了许多与刘荃完全无关的话,她认为他是旁敲侧击,要明了她的思想状况。他还问起她的年纪,他说他对年轻人最感到关切。她又想她临走的时候,他把手臂圈在她肩上,送她到房门口,替她拉开门钮,那亲热而随便的态度很像一个欧化的医生对待女病人。其实这也不算什么,但是这些话她都不愿意告诉戈珊。尤其是第二次她去见他,临走的时候他和她握手刚巧电话铃响了,他用另一只手拿起电话来听,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,就像忘记了似的。她回想到他那苍白浮肿的侧面,鸦翅似地斜掠下来的黑油油的鬓发,眼角下垂的黑框眼镜。他的手是胖墩墩的,一个温暖cháo湿而气闷的陷阱。她整个的人都透不过气来了。但是她竭力忍耐着,最后虽然挣脱了手走了,仍旧是妩媚地笑着走了的,在她已经算十分委曲求全了。这一类的事她遇见的次数实在多了,已经养成了自卫的能力,从来没肯像这样让步。

    「如果我得罪了他,」她突然说:「那就是上次,他说他或者可以介绍一位李同志和我见面,李同志是直接负责这一类的案件的,可以约他一块儿吃饭,让他当场问我些话,了解qíng况。」

    「唔。」戈珊又点上了一支烟吸着,仰着脸眯着眼睛望着那烟雾。「你没去?」她可以猜想到申凯去请吃饭一定是在一个僻静地点的公寓里,他占有好几处这样的房子,随时可以去休息,地址向不公开的。把huáng绢约了去吃饭,那位李同志当然不会出现──如果实有其人的话。

    「我跟他打听李同志办公处的地址,让我到他办公处去见他,我觉得那样比较好,」huáng绢烦恼地用极低微的声音说:「他──他也许是有点不高兴,说李同志很忙,得要先问过他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