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走了一大段山路,什么人都没有碰到,连个农家和茅屋都没有,父亲怀疑我们已迷路了。大家跋徨四顾,犹豫不决是否往前走,尤其,前面是不是没有日军占领?正在磋商而举棋不定时,忽然间像天神下降般,我们迎面走来了一个乡农,这农夫一目了然就是湖南乡间那种最老实憨厚的乡民,他大踏步而来,手上拿著一枝竹枝,肯上背著两个叠起来的竹篓,通常,是农夫们用来装jī鸭或红薯的。
父亲和祖父都兴奋了。有什么事比迷路在荒郊野外──遍布日军的荒郊野外──时,遇到一个自己的同胞,一个中国人,更令人兴奋和快乐的呢?祖父拦住他,几乎是喜悦的问:“你从前面来,有没有遇到鬼子呀?”
那农夫瞪眼望著祖父,似乎不了解祖父在说什么。湖南人一向称日本人为“鬼子”。父亲怕那乡下人误会我们的来路,又重复了一句:“前面是什么地方?我们在逃难,前面有没有日本人?”
那农夫的眼光从祖父身上移到父亲身上,他没有笑容,湖南民风憨厚,最爱jiāo友,对陌生人也是笑容满面的。他慢吞吞的放下背著的竹篓。父亲觉得不对劲了,拉拉祖父,说:“我们走吧,别问他了!”
那农夫迅速的拦住了父亲,用标准的国语,厉声的说了一句:“不许走!站住!检查!”
父亲母亲都呆了,祖父的脸色也顿时大变。我们三个孩子,虽然懵懂无知,对这“站住,检查”四个字已经十分敏感,就也都怔住了,呆呆的望著那个农夫。在这一瞬间,我们都明白了,这农夫和我们一样化了装,他不是普通的乡下农民,而是“知识分子”,为日本人做事的知识分子。是的,他是中国人,比日本人更可恶更可怕的中国人,日本人到底是为他们的天皇打仗,这中国人却为日本人来打中国人,这是一个──汉jian!
那“农夫”用手指著祖父:“你站住,我先检查你!”
每次都是先检查祖父!祖父瞪视著那“农夫”,忽然间爆发了,他高昂著白发萧萧的头,坚决而果断的说:“不行!我不给你检查!日本人检查我,我无可奈何,你,中国人!不行!我不给你检查!”
那“农夫”脸色立刻变得铁青,把地上那垒著的竹篓打开,里面没有jī鸭,没有红薯或任何收成,只有一堆稻糙,稻糙上,赫然是一把手枪!
“很好,”那“农夫”拿起手枪,对祖父扬了扬:“听你的语气,就知道你的身分,农人?你是个老农夫吗?不给我检查?你身上藏著什么吗?”
祖父的脸色更难看了,父亲和母亲jiāo换了一个注视,空气好沉重好紧张,我想著那张写著字的纸,望著祖父和父母,我知道,他们也在担忧那张纸,一个中国人,他会认得中国字!
“你不许碰我!”祖父严厉的说:“今天我们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检查过!我再也不被中国人检查!”
那“农夫”大大的发怒了,他吼著:“不检查,也行,我马上枪毙你!”
他舞动著手枪,样子是完全认真的,绝非虚张声势。祖父挺直了腰,更坚决,更固执的说:“你枪毙我,我也不给你检查!”
那“农夫”举起了枪,父亲立刻扑过去,拦在祖父面前,急急的说:“爹,让他检查吧,你就让他检查吧!”
“不行!”祖父斩钉截铁的说:“我宁可死,也不给他检查!”
他望著那“农夫”说,“你枪毙我吧,放掉我儿子和孙子们!”
“你是个顽固的老头,嗯?”那“农夫”有些困惑的看著祖父:“我只要检查你,并不想要你的命,你对检查比生命还看得重?”
“是的,你可以枪毙我,就是不能碰我!”祖父越来越固执。“你开枪吧!”那“农夫”再度举起枪,脸色严厉,看样子,祖父的生命已系之于一发,小弟弟首先“哇”的一声吓哭了。立刻,父亲对祖父跪了下去,含泪祈求:“爹,让他检查吧,请您让他检查吧!”
“检查了是死,”祖父低语:“不如维持尊严,让他枪毙我,你们给他检查,你们到后方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