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故事_作者:琼瑶(14)

2017-02-21 琼瑶


    “爹,”母亲看父亲跪下了,就也对祖父跪下了。“要死,就全家死在一块吧!”

    小弟弟素来是祖父所钟爱的,此时已明白这“坏人”要打死祖父,就哭著跑过去抱著祖父的腿,一个劲儿的叫:“爷爷不要死!爷爷不要死!”

    我和麒麟也熬不住,扑过去,和父母们拥成一团,也抱著祖父,哭著叫“爷爷”。一时间,我们三个孩子哭声震野,祖父只是用颤抖的手紧搂著我们,却依旧固执的嚷著:“不检查!不检查!不检查!”

    那“农夫”大概被我们这一幕弄傻了。半天都直瞪著我们没说话。然后,他忽然粗声吼了一句:“别哭了!还不快走!”

    “走?”父亲愣了愣,站起身来,望著那“农夫”。“你不是要检查我们吗?”

    那“农夫”凝视著父亲,轻轻的摇了摇头,哑声说:“检查过了。”很久很久之后,我还记得那泥沙上的“中国人”三个字,我总是迷惘的想著,那“农夫”是好人还是坏人?是没天良的“汉jian”?还是个有人xing的“中国人”?他为何在最后关头放了我们?而且指示我们正确的方向?

    于是,我知道,即使一个“坏人”,也有一刹那的“良知”,即使是“汉jian”,也不见得完全忘了自己是“中国人”。

    我的国家民族观念,就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。所以我常说,别的人童年的教育来自学校,我童年的教育,却来自战争。

第八章 夜半,穿越火线

    终于到了那一夜。

    父母和祖父殷殷话别,我们孩子们一个个的吻别了祖父。

    门外,夜色深沉,天空中有几颗寒星,和一钩冷冷的月亮。乡下人都睡得早,这时早已入梦,四周jī不鸣,犬不吠,寂静得令人心慌。

    院子里,我们白天雇用的两个挑夫正在等待著,他们每人挑两个大箩筐,箩筐中,只有一个装著我们全家的衣服(是乡农们的衣物,我们仍然化装成乡下人),另外三个箩筐,却是为我和弟弟们准备的。这是一次长途的跋涉,按父母的意思,要从湖南走到四川,这漫长的旅程,不知道要走多久。

    而正在稚龄的我们,却无论如何禁不起这种步行之苦。因此,竟采取了乡下人的办法,把孩子挑著走。

    自幼,我坐过各种jiāo通工具:轿子,车子,轮船,手推的“jī公车”……而乘坐箩筐旅行,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。

    对那“箩筐”的好奇冲淡了我对祖父的离愁,但是,当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满眶泪水,执手无言之时,我才蓦然兜上一股难解的酸楚,第一次体会到那种“生离死别”的滋味。

    我们出发了。盘腿坐在箩筐里,我和麒麟被一个挑夫挑著,小弟和行李被另一个挑夫挑著。我们要“夜行晓宿”。四周早已被日军包围封锁,我们必须连夜穿过敌人的火线,如果被发现了,连挑夫带孩子,一个也别想活著走出沦陷区。我和弟弟们早被父母再三叮嘱,路上绝不可说话、咳嗽,或发出任何声音。事实上,我和弟弟们已被这些日子的各种遭遇所惊慑住了。早就知道日军是随时可以出现,刀枪都不再是“玩具”,而生死之间,只有一线之隔。不用父母叮嘱,我们也不敢轻易出声了。大家“静悄悄”的“摸黑”进行,没有火把,没有灯笼,也没有乡下人用的风灯。父母、挑夫,和我们孩子都穿著全黑的衣服。

    不敢走大路,我们穿小路往前走。两个挑夫显然对路径很熟悉,对日军驻扎的区域也很熟悉,大约他们并非第一次送人出沦陷区。这次我们雇用他们,却不止于送出沦陷区,还要一直把我们送到广西境内,听说,到了广西,就有难民火车,可以到桂林。我们的路线,是乘湘桂黔铁路的火车,越过广西,穿过贵州,再赴四川。多么一厢qíng愿的打算!我们怎么知道,这条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!当我们在一年之后,终于抵达重庆时,正是家家鞭pào,户户欢声,大街小巷,一片旗海,抗战胜利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在暗沉沉的夜色里,我们这一行人悄悄的、小心翼翼的往前移进。许多时候,我们根本不走在路上,而是穿过一人高的稻禾,从田里面走过去,那分开稻禾的沙沙声,以及偶尔踩到一块碎木的破裂声,都足以使我们胆战心惊。从衡阳沦陷起,我们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运气,这穿越火线的一关,是不是也能安然度过?我想,父母一点把握也没有。支持我们做这样“壮举”的只是父母的那份决心与勇气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