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宝贝_作者:三毛(13)

2017-02-20 三毛


    先生过世的第一年,我回到公婆家去小住,那只是五、六天而已。在那五、六天里,我什么地方都不肯去,只要在家,就是翻出荷西小时候的照片来看,总也看不厌的把他由小看到大。

    公公婆婆看我翻照片就紧张,怕我将它们偷走。我对婆婆说:“既然你们又不看,就请给了我吧,等我拿去翻拍了,再将原照还给你们好不好?”

    公婆不肯,怕我说话不算数。那几天,照片被看管得很牢,我一点办法也没有。到了晚上,公婆睡了,我就打开柜子,拿出来再看。

    那份依恋之qíng,很苦,又不好说。

    就在我整理行装要由马德里去加纳利群岛的那一个huáng昏,先生的二哥夏依米偷偷跑到这房间来,悄悄的从毛衣里面掏出一本册子往我箱子里面塞。

    我问他是什么东西,他赶快“嘘”了我一声,说:“不要再问了,妈妈就在厨房,你收了就是,去加纳利岛才看,快呀——不然偷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我也很紧张,赶快把箱子扣好,不动声色的去厨房帮忙。

    回到加纳利群岛,邻居、朋友们热qíng的跑来见我,那时我正在经过“流泪谷”,见了人眼睛就是湿的。后来,gān脆不开门,省得又听那些并不能安慰人的话。

    热闹了快一个星期,朋友们才放了我。

    就在深夜的孤灯下,我拿出了二哥偷给我的手册。一翻开来,一个好可爱、好可爱的小男孩的登记照被贴在第一页,写着“荷西,马利安·葛罗——小学一年级。”

    我慢慢的翻阅这本成绩簿,将一个小学生看到高三——我认识荷西的那一年。

    再去看他小时候的成绩,每一次考试都写着——“不及格、不及格、不及格——”然后再去看补考。好,及格了、及格了、及格了。

    我的先生和我,在他生前很少讲到学业成绩这种话题,因为荷西非常能gān,常识也够丰富,我不会发神经去问他考试考几分的。

    看见他小时候那么多个不及格,眼前浮现的是一个顽皮的好孩子,正为了那个补考,愁得在啃铅笔。

    在我初二休学前那一两年,我也是个六、七科都不及格的小孩子。

    想到这两个不及格的小孩子后来的路,心中感到十分欢喜和欣慰——真是绝配。

    有一年夏天回国,全家人一共十六口,挤在大弟的小巴士车里去淡水吃海鲜。

    团体行动本来就是拖拖拉拉的,加上我们这十几个人年纪不同,步子跨得不一样,兴趣也不相投,因此走着走着,就散掉了。

    说散掉了并不完全正确,反正水果行附近可以捡到妈妈、糙藤店内能够拉出姐姐、西装橱窗外站着爸爸、街角稍高的地方可以看见大弟满脸的无可奈何——在数人。

    我是属于站在中药铺或者算命摊前面呆看的那种。不然就在庙口打香肠。

    这种天伦之乐,其实并不在于团聚,而是到了某个地方,散开去各就各位才叫好玩。

    就在好不容易凑齐了大家,要一起冲进那人山人海的海鲜店内去时,大弟开始发卫生筷,我接了筷子,一回头,看见路灯下一辆三个轮子的垃圾车慢慢踏过。那片破烂里,藏着什么好东西?心里灵感一动,就想追上去看个究竟。那时家人都开始向店里挤进去了。

    我跑去追破烂车,大喊一声:“停!”

    这个好响的“停”字,一语双用,是对那个踏车子的妇人喊,也对全家人喊的。

    “阿巴桑,请把车子停下来,来,我帮你推到路边去。”我向已经下车了的妇人喊。她,茫茫然的,不知挡住了她做什么。车子才靠边停呢,我已经把那些废纸盒、破木箱、烂鞋子、旧水桶全都给拉到地上去。伸手一拿,一个陶土瓮,落在我的手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