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们教室的玻璃门上,学校贴了一张醒目的告示,严重警告:“在这个区域里,绝对禁止食物、饮料,更不许抽烟。”
上学的第一天,大家都做到了,除了那个头发上打大蝴蝶结的以色列同学阿雅拉。
阿雅拉念书时含含糊糊的,我问她:“你怎么了?”她把舌头向我一伸,上面一块糖果。我们的老师艾琳在第二节课时,开始斜坐在大家的椭圆形桌子上,手里一罐“七喜汽水”。
当我发现老师的饮料时,心里十分兴奋,从此以后,每次上课都带一大盘糖果。
彩色的东西一进教室,大家都变成了小孩子,在里面挑挑拣拣的,玩得像真的一样。老师对于糖果也有偏爱,上课上到一半,会停,走上来剥一颗红白相间的薄荷糖,再上。于是我们全班念书时口里都是含含糊糊的,可是大家都能懂。
在这个班上,日本女同学是客气的,我供应每天三块美金的甜蜜,她们就来加茶水和纸杯子。这一来教室里每个人都有了各自的茶叶包。老师特别告诉我们,在走廊转角处有个饮水机——热水。就这样,我们在那“绝对不许”的告示下做文盲,包括老师。
在我们的班上,还是有小圈圈的。坐在长桌两端的人,各自讲话。同国籍的,不肯用英文。害羞的根本很安静。男生只有三个,都是女生主动去照顾他们,不然男生不敢吃东西。
我的座位就在桌子的中间,所以左边、右边、对面、旁边的同学,都可以去四面八方的讲话。下了课,在走廊上抽烟时,往往只拉了艾琳,那种时刻,讲的内容就不同。什么亨利·詹姆斯,费滋杰罗,福克纳,海明威……这些作家的东西,只有跟老师谈谈,心里才舒畅。
上课的qíng形是这样的:先讲十分钟闲话,同时彼此观赏当日衣着,那日穿得特美的同学,就得站起来转一圈,这时大家赞叹一番。衣服看过了,就去弄茶水,如果当日老师又烘了个“香蕉蛋糕”来,还得分纸盘子。等到大家终于把心安定时,才开始轮流做文法句子。万一有一个同学不懂,全班集中jīng神教这一个。等到好不容易弄懂了,已经可以下课。
第二堂必有一张漫画,影印好了的,分给同学。画是这种的:画着一个人躺在地上死了,旁边警察在jiāo谈。其中一景是个警察的手枪还在冒烟。开枪的警察说:“什么,一个游客?我以为是个恐怖分子呢。”
游客和恐怖分子这两个字发音很接近,就给误打死了,背景是影she苏俄的那种俄式建筑。
同学们看了这张漫画,都会笑一阵。不笑的属于英文特糟的两三个,大家又去把他们教成会笑,这二十分钟又过去了。
接下来一同读个短篇小说。
我在这短篇小说上占了大便宜,是因为老师拿来给我们念的故事,我全部念过,虽然如此,绝对不会杀风景,把结局给讲出来,甚而不告诉他人——这种故事我早就看过了。
看故事时大家像演广播剧,每一小段由同学自动读,每个人的了解程度和文学修养在这时一目了然。碰到jīng彩的小说时,教室里一片肃静。
这些故事,大半悲剧结束。我们不甘心,要救故事主角。老师说:“文学的结局都是悲的居多,大家不要难过。”
有一天,我们又念着一个故事;书中一对结婚六十年的老夫妇,突然妻子先死了。那个丈夫发了疯,每天在田野里呼叫太太的名字。这样,那老人在乡村与乡村之间流làng了三年,白天吃着他人施舍的食物,晚上睡在稻糙堆里。直到一个夜晚,老人清清楚楚看见他的太太站在一棵开满梨花的树下,向他招手。他扑了上去。第二天,村人发现老人跌死在悬崖下。那上面,一树的花,静静的开着。
当我们读完这篇二千字左右的故事时,全班有好一会儿不想讲话。老师等了一下,才说:“悲伤。”我们也不吃糖、也不响、也不回答,各自出神。那十几分钟后,有个同学把书一合,说:“太悲了。不要上了。我回家去。”“别走。”我说:“我们可以来修改结局。”
我开始讲:“那村庄里同时住着一个守寡多年的寡妇,大家却仍叫她马波小姐。这个马波小姐每天晚上在炉火边给她的侄儿打毛衣。在寂静的夜晚,除了风的声音之外,就听见那个疯老头一声一声凄惨的呼唤——马利亚——马利亚——你在那里呀——。这种呼叫持续了一整年。那马波小姐听着听着叹了口气,突然放下编织的毛衣袖子,打开大门,直直的向疯老头走去,上去一把拎住他的耳朵,大声说:“我在这里,不要再叫了,快去洗澡吃饭——你这亲爱的老头,是回家的时候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