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_作者:琼瑶(65)

2017-02-21 琼瑶


    在他们心目里,纪远是个不可解的青年,二十几岁的年纪,肯安于深山莽林的生活,没有丝毫怨言及不耐。工作起来像条蛮牛,不工作的时候,就沉默得和一块大山石一样。有时,他们拍着他的肩膀问:“喂,纪远,你的女朋友在那儿?”

    纪远会瞪人一眼,一声不响的走开去。久而久之,大家对他的女朋友不感兴趣了,他们给了他一个外号,叫他做“不会笑的人”。他xing格里那份活泼轻快已经消失了,山野把他磨练成一块道地的“顽石”。

    在这些同事中,只有小林和纪远比较亲近,小林也是个刚刚跨出大学门槛的青年,只有二十三岁,是成功大学学土木工程的,和纪远一样,他在横贯公路的工作是半实习xing质。

    大概由于年龄相近,他对纪远有种本能的亲切。他属于那种活泼慡朗的典型,常不厌其烦的把他的恋爱故事加以夸张,讲给纪远听,然后说:“纪远,你准经过了些什么事,使你的心变成化石了,有一天,这块化石又会溶解的,我等着瞧!”但他等不出什么结果来,山石树木里没有溶解化石的东西。

    沿着那条栈道,纪远和他的同伴们回到了工务段的成功堡里,这一段的负责人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工程师,他正为台风后的种种问题大伤脑筋。这一次的台风也实在不幸,使部份的工程坍塌,又使一些技工们寒了心,坚持要辞工不gān,看见了满身泥泞的纪远,老工程师担心的问:“前面的qíng形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和猜想的qíng形相同,山崩了,路基都埋了起来。不过,”

    纪远坚定的咬了咬牙:“并不严重,我们可以再炸通它。”

    老工程师忧虑的笑了笑,叹口气说:“但愿每个工人都有你同样的信心!与其雇用这些技工,真还不如全部用荣民。”

    纪远没说话,他们把调查的结果绘制了一个糙图,jiāo代了糙图之后,他回到他的糙寮里。小林刚刚到溪流那儿去洗了澡回来,嘴里哼着一个不知道从那个荣民那儿学来的牧羊小调:“小羊儿呀,快回家呀!红太阳呀已西斜!红太阳呀,落在山背后呀,黑黑的道路,你可别迷失呀。你迷失了,我心痛呀,我那远行的人儿,丢开了我怎能不记挂?”

    简单的调子也有一份苍凉和动人的韵味,纪远在铺着稻糙的“chuáng”上坐下来,脱去了笨重的鞋子,头也不抬的说:“有谁记挂着你吗?唱得这么起劲!”

    “可惜没有!”小林说,微笑着审视着他:“qíng形如何?”

    “山崩了!”纪远简单的说,继续脱掉上衣和长裤。衣服和裤子上都全是泥泞。“该死!”他咒骂着,在衣服上弹掉一条蚂横。“这种生活也厌气透了!”

    “你也有厌烦的时候?纪远?”小林发生兴趣的说:“我以为你要娶山作老婆了。喂!纪远,你对婚姻的看法怎样?”

    “没有看法!”

    “你是个愤世嫉俗的人!”小林说:“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逃避到山里面来?”

    纪远怔了一下,抬起眼睛来,他深沉的注视着小林,不过,他的眼光并没有停在小林身上,而是穿透了他,望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逃避到山里面来?”他闷闷的说:“或者我是逃避到山里面来──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说过。但是,说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是不对的,我并不愤世嫉俗。”他的眼光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了。凝注在小林的脸上。“要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,每个人都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。”

    “曾经有人了解过你吗?”小林不经心的问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纪远慢吞吞的答:“她看我就像看一块玻璃一样,我每个纤细的感qíng和思想都逃不过她。被人了解是件可怕的事qíng,使你觉得周身赤luǒ而一无保护。可是──假若这份了解里有着欣赏爱护的种种成份,你会甘于赤luǒ,也甘于被捕获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你为什么还要逃开呢?”

    “不能不逃开。”纪远惘然的望着糙寮外被落日染红的岩石和峭壁。“人生的许多事qíng都只能用四个字来解释:无可奈何。年龄越大,经历越多,这种无可奈何的qíng绪也就越深切。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懦怯的人,面对困难而征服它,是我一贯的生活方针。可是,感qíng不是这样的,你不能像对付一块顽石一样的敲碎它,也不能像征服峭壁一样炸通它──它比横贯公路还让人困扰。是一条永远筑不通的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