结发受长生_作者:云汜(70)

2019-10-16 云汜

    小周涣瞪大了眼睛,想起阿爹的葬礼,很多很多的白色,村民来来往往,每一个都来摸他的头,说天可怜见的,难以置信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死了……”
    那人道:“是啊,亏昨天你还给他喂包子,真是浪费。”
    虎大娘一把抓住小周涣肩膀,把他护在身后,冲那人摆手:“去去去,跟我儿子瞎说什么呢,老家伙死透了没东西给你摸,滚滚滚。”
    那人嘟嘟囔囔走了,虎大娘看了看老乞丐的尸体,冲小周涣招手。周涣过去了,虎大娘道:“涣儿帮帮干娘,帮干娘一起把他抬城外去。”
    城郊有很多树,老乞丐死后的家睡在树下,小小的,矮矮的,还有好多烂叶和草根,跟阿爹的坟一模一样。不,阿爹的坟有碑,是村民集资造的,老乞丐的坟光秃秃的,什么也没有。
    老乞丐也走了,会不会看到已经走了的阿爹和阿娘呢?他出神地想。
    没有爹娘,但干娘在。虎大娘是农村妇人,精明精干,且不怕吃苦,捡垃圾收破烂终归不是办法,带着小周涣在街角乞讨,向来往路人磕头:“各位大姐大爷,各位公子仙女,给点儿吃的吧,我是绝户啊,被家族赶出来了,可怜可怜我吧……”
    公子停下绸靴:“你是绝户,那旁边的小子是谁?”
    “我儿子,我的干儿子。”
    公子拂袖走了:“乞丐还收儿子,想儿子想疯了。”
    有好心人给块铜板,满是猪油与污渍的铜板在碗里转啊转,叮叮当当地响。周涣看见一个好肥的背影,认得是西街杀猪的。干娘拉着他,磕头磕得更勤:“这世上还是好人多,世上还是好人多啊……”
    这句话像是梦魇,从夏去到秋来。
    七月流火,天气渐渐转凉,农正司传来消息,说今年有场大雪,让民众注意屯粮。街上人们的脸色都被淡淡的忧愁笼罩,人们在茶馆里谈论当年饥荒时如何易子而食,行人渐渐少了,给他们钱和吃食的人越来越少了。
    直到那天,有小公子丢掉一个啃了一半的糖人,干娘为他去抢,一贯体力好的她居然落下风,刺目的红爬上裤管。
    适时有游医在附近,好心搭脉。干娘嘴唇发白,喉咙发干,焦急地询问结果,一边把他喊来交代后事。她怕自己死了。
    大夫姐姐微微一笑,拢袖道:“大娘不必担心,是喜脉。”
    人群嚯地一声,虎大娘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,眼角快要撕裂了,吞吞吐吐说出那个字眼:“喜……喜……喜脉……”
    大夫姐姐笑着:“是,方才剧烈运动,险些滑产,吃着安胎药便好,大嫂日后也要注意。”
    虎大娘的脸一下子由白变红,由红变青,嘴里嗫嚅道:怎么可能,我丈夫已经走三个月了……
    大夫姐姐耐心地推算了遍时间,确定诊断无误,受孕时间是她丈夫快离家的那段时日。
    人们嘀嘀咕咕,虎大娘愈发难以置信,嘴唇发颤,推开围观的人,牵着小周涣往破庙走。
    路边长了很好的秋菊,文人墨客喜泡菊茶,小周涣摘了一朵,弹开上头的蚂蚁,放在嘴里当零食嚼。花一点都不好吃,但能充饥,抬头看干娘。听人讲,干娘夫妇一直想要个孩子,但都无果,不然干娘也不会沦落到被吃绝户的地步。他由衷为干娘感到高兴,但干娘照顾他已经很累了,再多个小弟弟,岂不是更累?他又这样废物,什么忙都帮不上,一时既开心又苦闷。
    他忽然攥紧拳头,心道:六岁了,是大孩子了,我要照顾干娘。嗯,我是小男子汉。再一点头,愈发郑重其事。
    白马过隙,冬天比往年都来得更早,檐下铜铎当啷作响,像战场上的战鼓,声声震撼,直入人心。
    便是那年,世上第一待他好的人走了。
    干娘知道孩子不能要,向药铺伙计要了包发霉的没人买的药,据说能堕胎,用碎瓦糙石堆的小灶和破锅煮好,喝了下去。
    药碗滚在一边,黑糊糊的汤药洇开一大团,散发着怪异的气味,蒲团上的她表情痛苦肢体扭曲,脸上没有血色,身下却血流不止,一边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一边自我蛊惑似地说:“不能生,生下来也是受苦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