昙柯罗懒得纠正他的用辞。终于看出来,这小施主也许就是故意的。
他摒弃嗔念,动动脑袋,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,答:“多谢好意。寺中善信多,我留下译经。”
他不像张良白起那样混在中国人堆里。有时候一整日冥思写作,不说一句话。因此汉话水平还停留在很简单的短句上,需要让别人补全意思——也算是一种机锋。
众人弄明白他的意思,纷纷叹服。白马寺里那些写在菩提叶上的、堆得小山似的蝌蚪文佛经,他已发愿将其全部翻译,以供越来越多的皈依者们研读。这个工程量无比浩大,他怕是终其一生都要留在洛阳了。
昙柯罗随即起身:“还有许多工作。告辞。”
他说走就走,飘然离去。
张良和白起挥挥手,言道:“等我们回了罗马,一定给你的佛祖盖个神龛。”
酒过三巡,众人皆半酣。白起舀了第三碗莼菜猪肉羹,吃得稀里呼噜,连连称赞:“等回到家乡,就没这么好吃的肉羹了。”
罗敷感伤,试探着问:“二位若是愿意长住洛阳,其实也……”
有军衔,有爵位,甚至有一点点食邑。其实能活得很是舒适自在。
两人却先后摇头。白起依依不舍地向她告别:“我会日夜思念夫人。”
张良也抹眼泪:“夫人是我的幸运之星,我回去定将让人将夫人形貌画了像,日日遥祝。”
白起不甘示弱:“我会让人塑了夫人的像,让全罗马官民都看到夫人的容貌和身姿。”
张良:“对!立在最热闹的广场上!”
王放听着听着,有点面如土色,悄声问:“那画像和塑像,是穿衣裳的,还是不穿衣裳的?——啊!”
罗敷狠狠掐了下他胳膊,气鼓鼓瞪一眼。
王放冤枉,附在她耳边解释:“你不知他们习俗,凡间女子的人像,都是穿衣裳的,神女都裸——啊!!”
罗敷面无表情,再掐一下。他娶了新妇得意忘形是怎地,这些话不会回家关起门说吗!
众人皆半醉,仁义礼智忘到九霄云外,其实也没听清楚他们那些悄悄话。只是看十九郎被人治得服服帖帖,大家莫名其妙神清气爽,纷纷偷笑。
罗敷扭身叫人。过不一刻,几个织坊里的织娘近前行礼,搬来几个皮箱。
“两位大将军,过去曾雪中送炭,助我良多,虽粉身碎骨,无以报答……”
她这话说得发自肺腑。想到那日从馆驿里千钧一发的逃出来,穿过幽暗地道,跑过洛阳市肆,在守兵眼皮底下溜出城,在田垄桑林间飞奔……
最后奔进白马寺,见到这两位高鼻碧眼的朋友,简直如见亲人。那感觉记忆犹新。
“……我无法送你们千里,但有些微礼物,还请笑纳。洛阳的官办织坊已经逐步恢复,我和手下的织娘们发现了不少新机子、新图样,我让她们一件件的试出来,这些是今年第一批样品。”
她使个眼色。织娘们满目自豪,用力把皮箱盖子一掀。
四周的暑色仿佛突然明亮,炎夏里吹来一股五彩清风。周围齐齐几声倒抽冷气。
细丝波浪平纹百花绫,乌亮发光的提花斑纹厚绮,五重经的万世如意锦、绀地绛红鸣鸟凸花锦、香色地红茱萸绒圈锦、四经错位相绞的大孔眼网罗、凤鸟猛兽山峦狩猎满地贴绒绣、五岳河海城邑行镇图绣……
五光十色的顶级织绣,一匹便值百十户平民赋税,此时交叠铺满草地,俨然展开了一片太平盛世。
毕竟,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可怜人,有衣穿就谢天谢地,谁在乎布料、颜色和做工。
唯有天下富饶安定,女郎们才有可能拾起针线,重组花楼,勾画出久违的绚丽精美。
王放惊讶不已。虽说他常去织坊探班,名为检查工作,实为亲近佳人——也曾见过百架织机同时开工的盛况,但这么多种完工的织品齐聚一堂,还是头一次见到。
他眉开眼笑,悄声道:“阿姊,你这些锦绣多少钱一匹,我要买来给你做衣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