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者恰是现任的户部左侍郎卢维桢,字瑞峰。他年事已高,据说已经向上递了条,若是不出意外,今年就会致仕。他的上官是杨俊民,也就是现在的户部尚书,主管仓场。杨俊民眼下恰好不在,为了不让锦衣卫心生猜忌,作为部门副主管的卢维桢要把话一开场就讲明了。
“唉,不必烦扰杨部堂。我等今日就是来瞧瞧各地军粮的账目来往的,圣上近些日子对这个比较上心。”郭大友笑道,今日本没想惊动侍郎级别的官员,不曾想他这一出现还是引发了户部震惊。于是他也很快把话点名,让这些户部官员能有个心理准备。这些官员听他这一句话,便知锦衣卫今日并非来者不善,虽然心弦尚且绷紧,但好歹不至于提心吊胆了。
“没问题,请三位上差与我来。”卢维桢立刻道。
一路上,卢维桢也向郭大友三人介绍了身边的三位五品官和一位六品文官。其中三位五品文官分别是浙江、湖广和江西的清吏司郎中,而那位六品的文官则是代他长官出面的山东清吏司主事,恰恰正是孟旷的表哥——赵子央。
当然,在官场中,孟旷与赵子央之间很避讳彼此的亲戚关系,官场内部鲜少有人知晓他二人是表亲。今日突然在自家衙署见到孟旷,赵子央虽惊讶,但还是能够维持镇定,一直避免与孟旷有直接的目光接触。而巧的是,因为孟旷的修罗鬼面之相,几个官员心底都有些犯怵,亦是不大敢拿正眼去瞧她。这便是郭大友与孟旷搭档的精当之处,有孟旷这尊煞神在身边坐镇,郭大友哪怕笑着,也让人胆寒,能够起到非常强烈的威慑效果。
孟旷维持着她的冷酷面容,她因着手上本就落了很多人命,这些年来眉宇眸光中多了一丝煞气,尤其当她穿戴整齐一身的锦衣卫装备后,这层煞气便自然而然逸散而出,让胆怯之人见之慑然。
她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表哥身上,暗道真是不巧,怎得今日是表哥出面,他的上官去哪儿了?
恰好郭大友此时也问了这个问题,卢维桢回答道:
“山东清吏司郎中范禺名出公差去了山东催征夏税,前些日子刚走,得有三个月才能回来。”
“哦,我似乎听说今年山东匪患十分严重,是不是今年的夏税会有困难?”
“上差明鉴,确实如此。眼下山东当地多位粮长畏难情绪严重,催征困难,连关领堪合都分派不下去,此事确实是眼下户部最棘手的事之一,故杨尚书便差范郎中亲自督办催征。”卢维桢叹息答道。
夏税是大明两季赋税中的前一种,主要收麦,涉及到的是北方的种麦区。后一种则是秋粮,收的是南方的稻米,比之夏税更为重要。粮长乃是各乡选派出的乡民大户,担任衔接官与民的职责。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,由乡民自治是老祖宗一直沿用的治理方式。官府派发每年每个税区的赋税关领堪合,各个税区的粮长便须领了关领勘合,向下分派催征税粮的任务。
洪武初,粮长、里长与甲首各有分工,粮长督并里长派发各个里的税粮任务,里长又向各个甲首派发各保甲内的税粮任务,最后甲首向保甲内的所有粮户派发税粮任务。当时规定了粮长每年须于规定时间以前抵达京师领取勘合。所谓勘合,就是一种二联单式的文册,在骑缝中间加盖官府印信,使用时撕剪下来,双方各执一纸,以凭日后校勘对合之用。勘合是向内府户科关领的,用毕后又须向户科缴销。这种发明源自于洪武初年的空印大案之后,算是大大便利了官府运作。
等到缴税时期,粮户缴税粮于甲首,甲首再缴于里长,粮长收集齐所辖所有里长缴来的税粮后,负责亲自押解税粮入京。押解的任务当时还是由粮户轮流出舟船车畜分担的。粮长抵达京城后,还会受到洪武皇帝的亲自面见,得闻天听,是十足的荣耀。甚至还有催缴工作做得出色的,被直接任命为官员,平步青云。彼时的粮长,在乡里乡间有着极大的权威,甚至握有生杀大权。
自永乐帝迁都北京后,南方赋税大省缴纳税粮的路程大幅度拉长,负担连年加重,民众苦不堪言。为节约劳力,粮长与粮户不再亲自押粮入京,而是交付军队押解,但是也要补足给军队一定的耗损和脚粮,税粮负担开始急剧增加。关领勘合也由粮长亲自入京领取改为官吏下放,从此开启税吏的天下。粮长不入京,地位于是大大下降,催征税粮成为了苦差,再也没有人主动愿意担任粮长,于是改为官府任命。及至隆庆年间,土地兼并日益严重,皇族、宦官、勋贵利用特权,以投献、请乞、夺买的手段大量侵占土地。粮长一职基本由这些权贵留在当地管理田产的家奴轮流承担,称之为朋充。这些人同时也是里长或甲首,参与绘制本地的鱼鳞图册。他们往往与官府税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每年缴税粮时,常常不会缴足,再加上层层盘剥克扣,国库日益空虚,如今全国各大省的税粮都存在着严重的拖欠情况,官府束手无策,乃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巨大积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