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一见,他告诉梁昭,“我并不后悔这份决定。你比想象中过得更好。”
“一般一般,马马虎虎吧。”
有人笑,“马马虎虎足够了。”
“你呢?”梁昭抬眼问。
“还能对付。”
下一句无缝跑题,“这狗真丑。”
“……你才丑!囡囡能听懂人话的,不要瞎说好嘛?”
“就是丑。”
他不喜欢这类观赏型犬,花里胡哨还娇惯,爱掉毛不说,“眼睛占了半个脸盘子大。”
到此,梁昭忍无可忍,抱起彭彭起身对峙,“她牙口很好的!”
某人似笑非笑地浮浮眉,“有你好吗?”都被人咬过了,还去怕什么狗?
话不投机半句多。梁昭横他一眼,兀自抱狗走了。走得太急,忘了伞还在他手里。
熟褐色的伞,衬着人,在雨下亭亭如盖。
*
老谭当年出事的时候,凶手家属要求过见见母女,但梁昭没肯,她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敢目睹。
还是梁女士告诉她,你父亲于弥留之际把身上可用的器官都捐赠了。
他没有辜负从医路上最初的本心,没有辜负向无数位大体老师的致意,化作了光与尘,长留人间世。
凶手仅剩的直系亲属,老父亲并年迈的奶奶,两个老态龙钟的人,互相搀扶着,才见到母女就忙不迭跪下来。说这么多年的夙愿终得始终了,儿子行凶后,老母亲和爷爷相继去世,临终前无法瞑目的,也就是欠这一句对不起。
即便徒然,即便于事无补,可也能引渡,渡两个破碎家庭于苦海无边里的难。
梁瑛扶二人起,两厢哭作一团。
梁昭在边上也无声落泪。
*
追悼会结束的时候,外边天色向晚。雨才停,余晖像蘸水的油画笔泼上去的。
顾岐安不好和梁女士正面交锋,因为她看向他时,面上那昭然的生人勿近。他只得站在不远处,再听母女俩话家常,梁昭说,顶多五天,她就要回去了。
老纪让爱徒把车开去门口,几个老友暌违重聚,今晚必有一局。
熟料这人磨洋工,听到了,但就是不行动。
直到梁家母女双双要走,他才老先生般地,“啊,走罢。”
老纪:“你是爷我是爷?”
“我是。”
“滚!”
与此同时,城市那边厢。
黄昏庭院里,来接棒替秋妈洒扫的陶妈才把鸟笼子洗刷完,悬杆上的鹦鹉却忽而发了性一般,忒楞楞飞起,四下盘旋,在空寂里声声啼唤:
秋萍、秋萍……
不多时,把车子懒洋洋开到门口,滑到梁昭身边,降窗要与她话别的顾岐安,就收到了老头的电话。
爷爷不中用了,速来西递。
第59章 -59- 掬水月在手
顾二从小知道, 中国人的孝道里,多少背些愚、迂。
他才识字就被老头拘着背《二十四孝》了。割股煨汤、卧冰求鲤、鹿乳奉茶,这些字眼许多年后想起, 都沁着老祠堂里呛鼻的檀香、藤条绽开的皮肉血腥,像江南梅雨天浸泡着的卯榫, 锈迹斑斑,腐朽且糜烂……
叫人额角发涨。
孝等于听话等于思想盘剥。老头给他两条明路,要么进梨园学戏要么乖乖随他讨个狗腿差。
理由也是我养你这么大,总该讨点回报。
是以,顾岐安迄今为止所有的忤逆都立在不要老头如愿的基础上, 从未顺过父命。
你让我光风霁月, 那我就浪荡不堪;
让我往东, 我就向西;
让我白, 我就黑。
哪怕是当初新婚夜,老头喝醉了,难得感慨地劝他别出国,“小子诶,我已经丢了一个了,再不能来第二个。你俩都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, 我顶了解不过……”
顾二也只一哂, “我从你肠子里爬出来的?难不成你还有些奇异的身体构造?”
不肖子。
然而眼前,不肖子难得从善如流。也是爷爷的确不行了,老头话撂得很重,
“老天不保的话,今晚都跨不过。”
据秋妈说,老爷子在爬山时掼了一跤,四仰八叉着地, 当场扶起来还好好地,回来也胃口大开,下晚就不行了。高烧,打摆子,嘴里冒胡话。
抬上救护车的时候,已然重度昏迷。
顾父越说越来气,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,“我把人交给她,不是交待给她呀!这下倒好……”
“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?”
当然有用。在谁手上出事,就该谁的。回头和几个亲戚掰扯起来,也是这个说法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