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但是他又对我很好……”
“他的伤病特别严重,晚上腿疼得睡不了觉。但是我们家没有钱看病,即便有,他也都拿来给我用。”
找教练,买冰鞋,买营养品。
江为止不能否认他的牺牲。
“可是我真的不愿意滑冰。我只想和其他筒子楼的小孩一起玩。”江为止闷闷地说,然后又有一点不好意思。
“我应该让他和母亲都很失望吧。我是这么玩心重的孩子……听说我亲生母亲,她的挥鞭转顺时针、逆时针转32圈都不会偏移。”
“听说他年青的时候,训练也是最刻苦的。”
“偏偏作为他们的儿子……”
季锋打断他的喃喃:“可你是一个又真诚又善良的人,这就够了。”
她的声音坚定。
可他却呜咽了。
故事的下半段,运动员和其他人一样,成为时代的一粒沙。是啊,他下岗了——本来就病痛缠身的男人,又孤僻古怪,第一批下岗名单里果然是有他的。
他的病到了晚期。
他的儿子发烧了。
他终究是一个父亲。
他觉得命运何其不公。
那个晚上他像疯了一样跪在马路上乞讨。
冬天的黑夜真的很冷,被侵吞了取暖费和遣散费的下岗工人比比皆是,他们做泥瓦匠,做小工,捡垃圾。
来往行人,谁都有一把辛酸泪。
谁能帮谁呢。
男人真的已经疯了,他已经少时丧父无母,又中年失去妻子。
只有一个儿子。
他儿子不能死,因为他是不世出的天才,而儿子必须承载他的梦想。
他嚎啕着去抢钱。
一对夫妻被刀抵住,然后下一秒,他们惊讶地看到,那劫匪自己松开了刀柄。
他在他们面前跪下来,求他们好心给点钱,嚎叫语无伦次:“我儿子还在发烧!他等着我带他上医院啊!”
落魄的男人已经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命运。
夫妻两个蹲下来,抱着他一起哭。
尽管陌生,可他们都知道,彼此是为什么而哭。
他们哭的是同一件事。
他们都知道。
那是一段阴郁的共同命运。不知道多少人被迫失去工作,不知道多少人被侵吞了原本应该发放到手中的取暖费。
时代的车轮碾过去,带起来的尘烟迷了多少人的眼睛。
那个冬天真的很冷,那是个极其漫长的季节。
有人冻死了,也有人在大年夜的饺子里下了药,和酒吞下。
未来太苦了,他们活不下去了。
夫妻俩真的拿出了一笔钱,那是他们刚刚撒泼耍赖要来的工资。
“你拿去,你好好抚养孩子。”
因为现在他们也不想活了。
他们唯一的女儿在上个月去世,临死的时候还想要一根糖葫芦,想吃红肠。
“喏,就这里。”
江为止走到巷子口,点了点那根老迈而有点枯黄的树。
“他们约定在这棵树下见面。他把我抱来了,就这么把我给了我爸妈。”
然后呢?
然后他死了,第二天他就死于酗酒。
就是这样悄无声息,却又如此惊心动魄。
那个冬天以后,日子渐渐好转。爸爸去做体力活,妈妈在家没日没夜地赶计件手工。人只要咬着牙熬过去,好像也能走很远的路。
哦,那个小孩子,他改了新的名字,叫做江为止。
希望所有的苦难,都到此为止。
所以他叫做,江为止。
他的新爸爸妈妈很和善,被时代捻碎了打破了的家庭们,在诡异的命运安排下,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,去生活,去吵架,去过寻常细碎的三餐四时。
没有人忘记死掉的人。
年夜饭他们多摆的碗筷,清明时节烧掉的元宝。
他们仍然思念死去的女儿,他也思念死去的父母。
他们也爱彼此。
江为止自嘲地笑了笑:“我爸妈不逼我练滑冰,可是后来我还是重新开始滑冰。”
“我想,我已经不需要去区分,我是否热爱冰场了。”
“这是我必须背负的梦想。”
“我让他失望了。”
“但是以后我会更加努力,为父亲母亲,也为爸爸妈妈。”
江为止摸了摸那棵树,一圈圈年轮,它慢慢变粗、变高,然后现在树也变老了,枯了。
季锋也轻抚,她似乎感受到那种穿越时空而来的冲击。
那个压抑痛苦的年代,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痛苦,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仇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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