衔泥(3)

2025-10-06 评论


她当然知道逃得了一时,逃不了一世,然而她连此时都度不过了,何来一世之说?但愿她回来岸边时,方妇早就回家照顾公婆幼子,暂时忘了她这号小小人物。

“我不是小黑。”他不火不愠地开口。

“啊?哈、哈哈……”她这蠢蛋,竟然把私下替他取的绰号喊出来了!泥娃笑着赔罪。“你别生气,我不是有心的。我叫泥娃,敢问船家大哥尊姓大名?”

“燕行。”黑笠下的燕行悄然地蹙起剑眉,并不苟同泥娃主动对一名陌生男子吐露闺名的举动,尽管今日他好心渡她一程亦同。

“燕行?真是个好名字呢!不像我,小时候给从泥泞堆里捡回来,就被人叫泥娃叫到大,我也想要有个好听的名字……欸,我叫你阿行好不好?”泥娃坐倚船边,撩着静默湖水,沁凉快意透过指间,消了泰半暑意。她取出怀中用了多年、有些褪色的罗帕,浸湿湖水,轻拭香汗淋漓的颈间与额际,满足地叹出笑意。

呼,差点没累死她,寿命像少了十年一样。

燕行没有回话,黑笠下的眉心所隆起的皱折,起伏可比伏虎山峦。见她穿着简单朴素,衣裙略有岁月洗涤痕迹,身上亦未见多余赘饰,仅有尾端雕花的木箸固定发髻,墨发在阳光下闪着珍珠的光芒,似乎有白头的错觉。

在湖水的映射之下,她像是朵漂在水面上的红艳桃花,粗布旧衣根本遮掩不了她与生俱来的桃李面相,黛眉乌浓顺而不断,双眸黑白分明,灵气熠熠,鼻梁如勾,鼻尖圆润丰厚,双唇不点而朱,嘴角上扬带笑如春风低吻,也是这抹笑容画龙点睛,添了生气与韵味。

然而,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家,怎么能在陌生男子面前旁若无人地撩发露颈,以帕拭身?若非她出身特殊,来自青楼茶室,世俗教条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影子,岂会做出这般无礼的举止?假若真如他推断,助她一臂之力躲过追赶,似乎不是正确的决定,他该帮助的是追赶她的妇人。

只是她的衣着朴实简单,料也不像青楼里的姑娘,若是卖入青楼端菜、倒酒,还是个小小不经事的侍女,怕也强撑不了几年清白,说来也是可怜人家。

“阿行,你别不说话呀,我是真心想交你这朋友。如果你不喜欢,我自然不强求,但是好或不好总该给我个答案吧?”泥娃如银铃般的笑声从一开船就没停过。她到潜龙镇好几年了,都没来这座湖走走,不晓得阿行在这里渡船多久,才能把自己搞得跟这座湖一样,波涛不兴,神秘沈静?又或许是他这股静谧气质吸引了她,所以觉得非交这个朋友不可。呵,是她没一刻安静,才贪他的稳重吧?妮娃笑了出声,哼起在客栈常听见的二胡曲子,半坐半卧地倚在船边,素手掬起湖水,任由湖水自指间滑过,溅起在阳光下闪着透亮晶光的水珠。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,嘴角的笑意只有多没有少,如果不是怕翻船,她连鞋袜都想脱了泡水,反正这里只有他跟她。

泥娃横了一眼过去。“你不说话,我就当你同意了喔?”

燕行依旧一语不发,静默地撑着薄舟,与另一艘客船划出距离,平稳地前进着。

“死老头敢乱瞄,信不信我把你这对贼眼挖出来喂鱼!”客船上一名妇人揪着身旁看向泥娃的丈夫耳朵,像只茶壶般插腰痛骂,其他船客也频频向泥娃投来目光。

泥娃轻拨水面,不甚在意来自客船上的指指点点,但明显感受得出来笑容少了几分璀璨。“阿行,我问你喔,笑是坏事吗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你说笑不是坏事,我也觉得笑不是坏事,可是我却因为笑,被好几户人家讨厌了。”泥娃说来委屈,嘴角却还是有一抹浅显易见的笑意。“我命不好,没爹没娘,上天送我养父养母,却在收留我之后生了一双儿女,几经波折,我最终还是被丢弃了,为了生活还讨过饭呢。每吃一口要来的东西,脑中就会浮现旁人看见我的嫌弃神情,常常边吃边掉泪,那种感觉简直糟糕透顶,时不时觉得活下去没意义,不如死了算。

“有一回我真的站在官道上,想让路过的马车撞死我,结果真有辆马车迎面而来,但快撞上我的时候,我脑中浮现的念头竟然是我不想死,因此马上转头跑了。事后回想起来,完全不懂我当时在干什么,还险些害了那辆马车的主人。”

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的往事,因为她觉得身边的人承载不了她的思绪,唯独燕行。他所散发出来的沈稳气息实在让她安心,又或许他在急迫之时助她一臂之力,像孤船靠岸终得一处避风雨,因此她甚至有股冲动想拉着他大吐三天三夜的苦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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