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想毁灭的正是他自己。
练无瑕救了他。她不明白为何会有人竟对生失去了渴求,在她看来生命是上苍赐予的际遇造化,求生更是生而为有情众生之一员的本能。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人放弃自己得之不易的生命,而将自己的灵魂燃烧成为一场一往无回的地狱烈火?
“无论你愿或是不愿,你的性命都是为我所救。”辛劳多日,她只索取了一样回报,“应我一个要求,人情一笔勾销。”
“何事?”
“活下去,直到你找到生存的理由。”
男子沉默许久,忽而纵声狂笑,捉摸不定的刁诡冷残:“我的命,只值一个人情吗?”
她没有回答。那是她生平以来头一回感受到“江湖”一词的沉浑与重浊,这种感觉她并不喜欢。
练无瑕一凛,终于从纷繁芜杂的思绪长河里让自己清醒过来。眼前出现了一方界碑,上面是模糊的三个字,圆教村。
凭借着直觉,她浑浑噩噩的居然真的找到了两人,却只来得及看到一身鲜血的赤发男子将长剑从剑雪心口拔出,血流汇成的长虹当空延伸向远方。男子毫不犹豫的追逐欲去,焰色的长发蓬飞狂舞间,露出的面容竟是无比的熟悉。
一剑封禅,还是吞佛童子?
在剑雪的一生中,曾经有过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的“为什么”。
天地自何而生?
何种的规则驱使,有了日月星辰、四季时空的推移变化?
万物熙熙而来,攘攘而去,最初的始祖又是自如何处诞生?
天地莽莽,我是何人?众生芸芸,我是自何而来?无常促促,我又该往何处去寻觅归途?
没有人愿意聆听一名陌生剑客神神叨叨的发问,于是他学会了沉默,直到他结识了生平以来的第一个朋友。
他解答了他的许多“为什么”,却又给他带来了更多死结一般的“为什么”。
为什么会有仇恨与杀戮?
为什么同样的人,却有互相憎恨的灵魂分际?
为什么同属一身,却只能一杀一救?
为什么自己偏要面对如此进退皆错的取舍?
为什么无论一剑封禅如何痛恨、挣扎,都不敌于吞佛童子恶念的侵吞?
为什么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努力,最终都必须眼睁睁的看着一剑封禅一步步的迈入消亡的灭途?
为什么他寻回了自己的过去,却发觉无论是他还是一剑封禅,都失却了自己的未来?
为什么!
为什么!!
为什么!!!
这一回,再没人回答他的“为什么”。
在魔物嚣狂恣妄的大笑声中,剑雪残余的目力惟望见无尽的血红。深处似有金戈之声,断断续续的,难以分辨清明。
是练长生。剑雪恍惚的意识到,她到底,还是来了。
一直僵立的身体,溃然而倒。
心口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,心脏仿佛爆炸一般疯狂的跳动,口中瞬间被血腥味充满,练无瑕顾不得功体崩溃的痛苦,强行祭出尺素丹青,玄烈罡气激出万千梅影虬枝,暗香冽冽之间,一截赦道炸做了漫天血雾。
兵刃交击之声连绵不绝,练无瑕功体崩毁过半,吞佛童子身负重伤,彼此都只是凭着胸中一股不可松懈的意志支持。漫无边际的猩红,谁也看不清谁的身影,唯一可见的,是彼此的眼神。
恸断,破碎,绝望。
冰冷,讥诮,无情。
静默无声地,一滴泪珠自苍玉色的颊畔滑垂而下,随着闪避的动作飞旋,触碰在不知何时悄然浮现于她颈畔的冰霜般的剑刃之上,四溅破碎,分崩离析。
似乎有什么微微的一颤。
些微到不可捉摸的一霎凝滞之后,冷霜般的身影追随着血红杀道决然而去。
练无瑕颓然的喘着腥甜的气,虚软的手臂无法支撑尺素丹青的重量,险些将这株曾为她无比珍爱的仙梅掷在了地上。麻木的理智并未意识到这一事实,只有布满冷汗的手掌下意识的握紧。
身后,剑雪伫立的身影摇摇欲坠。
幽艳皎然的尺素丹青被主人断然的扔落在了遍地残垣之中。练无瑕扑上前去一把接住剑雪。对方胸口飞洒的鲜血溅入了她的双眸,酸涩滚烫的触感,天地霎时血红。
“为什么!”她对上那双冰雪般清澈的蓝眸,茫然而无声的问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