士兵们重新抬起担架,往大斡耳朵那边走,八剌不经意间抬眼,猛然对上我的目光。我仿佛被灼烫了一般,立时别开了眼,再看他时,他只冷漠地笑了笑,便转过头去。
……
八剌在大帐中坐定,遣退了闲人。只留那海哈屯、两个儿子、札剌亦儿台和我在帐。王弟牙撒兀儿不多时也来了,看了汗兄这般光景,也是一阵心酸。那海哈屯在坐床边坐下,小心不去碰他的腿,只是握住他的手,颤声道:“汗王的腿伤还未痊愈,我这就请医官再来诊治。”
八剌冷淡地制止了她:“不必了,是风瘫病。这双腿暂时废了,骑不了马,你们也看到了。呵呵……”他咬牙笑着,声音带着几分残忍,听在耳中亦十分可怖。
大帐内一时死寂,诸人都默然低头。谁都明白,在一个游牧帝国,首领瘫痪以致无法骑马,对自身的威望是多大的损害。难怪很多宗王驻留昔思田不再回返。
“不要盯着我的腿,即便我就此废了,也要把背叛我的宗王一个个抓回来!”八剌咬牙切齿,目光狞厉而怨毒,“阿合马、聂古伯……这些叛贼!我对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?过去他们在我强大武力的保护下长期过着快乐的生活,聚集大量的财富。但到了战斗的那一天,他们却毫无良心地背弃了誓言,败退溃逃,并把我们这些没有马匹的可怜人甩掉(1)。任凭我在人群中绝望地呼救,也没人看我一眼……我成了这副样子!我便成了这副样子!”
他悲愤地诉说,神情凄怆。我脑海里又恍然现出那日他在战场上徒步奔走的可怜模样。心脏猛然一缩:如若当时我驰马救援,他也许不至于双腿残废。
这个念头一起就被自己掐灭。我是有怎样宽大的慈怀,才会生出这么多余又可笑的同情心呢!
摇摇头又让自己清醒过来,才听那海哈屯向他陈述着王庭情况:“……族人每日都在逃散,全靠公主斡耳朵的给养,才勉强维持……”
八剌骤然打断她的话,抬眼看着我,目光充满了怀疑和讽刺。我无视他眼中的情绪,坦荡地望回去,直到他收回目光:
“那我还真是要感谢公主了呀!”他长叹一声,自顾自地笑了。
“阿合马、聂古伯,还有留在昔思田的那些叛王,要如何处置?”那海哈屯探问。
“讨伐!把他们的部众全部捉回来!”八剌再次激动起来,握紧拳头捶床怒喊,“如果我此病痊愈,他们还能逃到哪里去!这些忘恩负义的子弟,是要生生毁了察合台汗国的根基!”
“可以眼下的兵力和给养,怕是不足以支撑……”札剌亦儿台面露苦色,忍不住插言。
“那便写信向海都求助!”八剌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他是我的结拜安达,我那一声‘阿合’也不是白叫的!现在我落得这般境地,他若不助我,呵呵,总会有人助我……”
“汗王!”在场诸人同时为八剌任性的决定所震惊,想要劝阻,八剌却听也不听,“你们都出去,让我歇息,晚上召集所有异密商议,再定方略。”
我的心沉沉的,失魂落魄地跟着诸人离开了大帐,只觉命运的阴影再一次罩在我的头上。
……
讨伐叛王的方略很快敲定,八剌命千户帖兀勒迭儿追击宗王阿合马,命宗王塔里斡兀立追击宗王聂古伯,军队和给养依赖海都供给,自己则坐在担架上循着帖兀迭勒儿的追击路线一路东进,以此显示他讨平叛逆的决心。
八剌回来后再未在我的斡耳朵里过夜。除却议事,我们也很少见面。失去了对他的影响,我再一次陷入了被动。海都的给养源源不断的送来,与此同时,海都本人对察合台汗国的影响越来越大。如此下去,我回去的愿望会彻彻底底成为泡影。待八剌主力军到达忽阐河畔的察赤那夜,我下定决心,主动走进他的帐子。
灯火晦暗,他一人独卧帐中,在浅眠之中被我惊醒。见我进来,费力地撑身坐起,倚靠在毡榻边。
他见我远远在一旁的坐床坐下,立时窥得我的想法,嘲弄般地笑了笑:“坐的那么远,怎么说话?我这个样子,又能将你怎样?”
我震惊地望向他,一时说不出话,迟疑片刻,还是听从他的建议,走过去,沿着他的毡榻欠身坐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