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刚诸王勋贵祝酒时,我一直出神,并未上心,自然没有看清火赤哈儿的斤的模样。他是当今的畏兀儿亦都护啊,想到这里,忽然思及旧人旧事,心底的隐痛也骤然浮露出来。
我默默坐回原位,低头缓了好久,才端起酒杯,准备去寻火赤哈儿的斤。刚刚起身,却见一人已在身旁举杯等候许久。而脱脱真因和别速真也只无声观望,看着我们二人,掩口而笑。
抬头对上他的眼睛,我有一瞬的愣神:“这位那颜,原来是你……”
对面的男人不过二十七八的年岁,眉宇间已沧桑毕露。许是征战日久,轮廓分明的面庞全被镀成麦色,干净利落的棱角也有风霜雕刻的痕迹。
那只啄伤青格勒的鹰隼却不在他身边,许是怕我见了怪罪,我心想。
那人躬身深深一揖,举杯敬道:“臣火赤哈儿的斤,敬祝公主安康。”
我右手一抖,杯中酒液也倾出少半。心中的疑虑此时才得以解开——他的眼睛分明像极了曲律的斤。可是那个少年早已淡出了记忆,此时,我竟记不起他的模样了。
经年的往事又被牵扯出来,我又愧又痛,低头忍了片刻,再抬眼时,双目已是一片湿润。
“你哥哥的尸骨,早已收殓了罢?”我哑声问,喉头胸臆都被堵得难受。
“……是,”他不料我突然提及旧事,瞬间神色黯然,低声回道,“我已将他带回别失八里好生安葬。只是当年未能救得公主,一直愧对兄长。公主流离多年,尝遍了苦头,是火赤哈儿的斤之过。臣、臣只能以此酒向您赔罪!”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将杯中酒一口闷下,极力忍了片刻,终于捂住脸,失控地悲泣出声。后又猛地甩开手,忙忙擦拭眼睛,可那颊边犹带泪痕,泪水流过麦色皮肤,宛如闪耀的刀光。我见他这般,一时呆住,只是僵硬地握着酒杯,口不能言。
“我兄长被海都所害,冤仇未雪;笃哇围城之际,又不得不献上妹妹求和……我、我真是糟糕透了!”他无视周围的目光,举目怆然道,脸颊依旧淌着泪。
“公主放心!”他沉声道,“我与叛王之仇无从和解。只要火赤哈儿的斤活着一天,必会死守畏兀儿地,不会让叛王东进半步——除非他们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!”
这份誓言过于坚定又过于沉重,说出来亦有震慑人心的气魄。我暗暗一叹,终是为他敬上一杯酒。
我们二人饮罢,便闻有人喝彩,人群往两处散开,却是阿合马等一众宰执大臣伴着皇帝寻过来。火赤哈儿的斤忙向皇帝见礼。
忽必烈亲自把他扶起,望着他的目光也带着难言的感慨:“火赤哈儿,朕今日第一次见你,你就已是比曲律当年还要年长的男子汉了!”
若是曲律的斤仍然活着,也大抵是他这般年纪。他悟得皇帝话中滋味,情绪又涌了上来:“臣、臣有幸得见天颜,是无上的荣光,只是父亲兄长俱已不在……臣、臣……”他喑哑难言,再度哽咽到失声。
忽必烈一时动容,重重按住他的肩膀,眼里也闪着泪花:“察苏是朕最珍爱的公主,曲律的斤是朕最器重的驸马。他当年不幸殒命,心痛的又何止是你啊!朕犹记当时初闻消息,心中绞痛,连连几日难以成眠……海都、笃哇悖逆祖训,公然反叛,与朕为敌,有朝一日,朕必让他亲自朝觐,向你俯首认罪,凭你处罚!”
我不知皇帝的话语有几分真心,但只单单听着,已能感人肺腑。火赤哈儿的斤得皇帝如此承诺,感慨难言,只是连饮了三杯酒,慨然谢恩。皇帝似是动了真情,眼角仍是泛红,也一时说不出话,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火赤哈儿的斤。
阿合马早已观望多时,一直无法插言,此刻见机,顺势道:“亦都护曾祖巴而术阿而忒的斤,被成吉思汗视同亲子。西域诸部,高昌畏兀儿部最先归附,世代忠于国朝。如今亦都护仍是延续先祖遗志,不忘本心。此番抵御叛王,困守孤城六月不降,为救国民,忍痛割让公主……亦都护忠勇无双,让人激赏。陛下也一直感念在心呢!”
这一席话恰好迎合了圣意,忽必烈点点头:“阿合马平章所言甚是。这几日来,朕一直思量。以亦都护的忠勇,朕竟不知如何嘉赏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