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臣二人眼神一汇,心思便想到了一处。阿合马虽死,忽必烈执迷于事功,理财的念头便不会断绝。眼下桑哥分明有意自荐,可他何必扯出安童?
我心情不豫,当下兴致全无,只觉这满眼春景,一时间都黯然失色。
“理财一事,陛下何必忧虑?臣不才,却愿举荐一人,必能为陛下分忧!”
桑哥迎上皇帝询问的目光,信誓旦旦地开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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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元二十一年十一月,卢世荣奉诏入朝。
卢世荣是商贾出身,早年曾行贿获任江西榷茶使一职,后因罪免官。其人因与桑哥交好,被举荐入朝。
和礼霍孙为相两年,力行汉法,兢兢业业,却不能解决皇帝理财之需。就在一月前,他又建言重开科举,终是触逆龙鳞。忽必烈召卢世荣同中书省臣当堂廷辩,明显是有改弦更张之意。真金苦苦盼来的青天白日,竟是如此短暂。
大明殿笼罩在冬日的阴云之下,外头那晦暗不明的天色,像极了皇帝阴沉难测的心意。当初和礼霍孙彻查阿合马乱党,一举罢黜七百余人,皇帝对此是全力支持;和礼霍孙以儒治国,皇帝也别无异议。而至今日,却心意陡转,让汉法派措手不及。
自阿合马增发中统钞以来,民间钞法日虚,物价腾踊不止,此事并未因阿合马之死而稍有缓解。和礼霍孙苦心整治钞法,见效甚微,及至皇帝问责,他除了叹气,也别无良策。
“桑哥曾言,‘世荣素有才术,能救钞法,增课额,且上可裕国,下不损民’,如今钞法虚弊,尔可有良策?”
忽必烈从和礼霍孙身上收回目光,转而望向殿内角落里一人。满朝文武面前,高官贵胄之下,一介白身的卢世荣,实在显得微不足道了。
皇帝面前,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中年男人,有着商贾市侩的狡狯精明,也有着寻常百姓的忐忑局促。这样的人,皇帝却不计过往,准予入殿奏对,也是罕有。
他嗫喏片刻,待心神稳了,才开口回复:“昔日中统钞增发无度,至元十四年之后,年增百万锭。而钞银兑换,本有定数。钞量增发,平准库金银却未随之增长。不仅如此,还与日俱减。阿合马将诸路金银敛至大都,各地平准库胎本不足,民间无从兑换,钞法日益空虚,也是必然之事。”
忽必烈微微颔首:“诚如是也。和礼霍孙丞相也曾明令禁止百姓私易金银,重定金银价,却鲜有成效,何也?”
皇帝并非有心指责,和礼霍孙听了仍是脸色发白,半分辩驳的话也无,只是干干立着。卢世荣飞速瞥了他一眼,而后正色回话:“右丞相救急心切,然而行事失当。如今钞法空虚,已成事实。中书省去岁发钞仅有六十万锭,物价仍是高涨,这点钱钞,可怎生够用?平头百姓手里,怕是无钞可用。救治钞法,本应因势利导,非强令所能为。”
“物价一路高涨,不减量供钞,又待如何?莫不像阿合马那般,肆意增发,如此一来,这等乱事便没个尽头。卢先生这般言语,可是别有良策?”和礼霍孙白着脸,虽是心虚,仍极力反驳。
卢世荣此番面圣,早已酝酿多时,得丞相发问,顺势回道:“依某之见,应顺应情势,听便民间自行贸易金银,以安民心,增民信;依汉唐故事,括铜铸至元钱,制绫券,与钞参行。如此行之数月,可令钞复实,诸物悉贱,民得休息。”
和礼霍孙却仍是存疑,“铜钱、绫券虽自有价值,终是比不得金银。平准库金银空虚,若不充实,终非治本之策……”
他似想到了什么,话头戛然而止,顿了顿,忽而面向皇帝,转口道,“世荣所言之策,未经试验,难见其效。此事关乎国计,还望陛下慎重。”
“那便依世荣所言,试行数月,验其成效!”
忽必烈却无诸多顾虑,慨然下命。和礼霍孙闻言一惊,登时面如土色:皇帝的意思,分明是要起用卢世荣了!
一言既出,风波乍起。平静多时的朝上议论纷纷,真金亦难掩忧色,想出言反驳,还是忍了下来。
忽必烈于御座上扫视群臣,目光漫漫而过,而后笃定一笑。他并不忌惮众人的疑虑,只怕无人可用。眼下这一举动来的突然,反对者不在少数,可是谁能像卢世荣一样,举出可用的办法呢?
待议论渐歇,皇帝才开口,他打量卢世荣的眼神,已带了几分嘉赏的意味:“整治钞法,依汝之言。朕欲求富国裕民,汝还有何良策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