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的信任让他信心倍增,卢世荣一时难以确信,待冷静下来,才道:“如今之势,权豪窃据要津,以致国弊民困。宜重整盐铁榷卖,立‘常平盐局’调节盐价;酒、醋、竹课收归官营,裁抑豪奢之势;行‘官本船’制,以收巨额市舶之利——此为富国。至于裕民之策,更有九条……”
不待其说完,和礼霍孙便愤然截断:“汝之所言,同阿合马昔日所为,又有何异?所谓富国之道,不过欲揽权自肥罢了!”
“某尚未行事,丞相便横加指责,未免有失公道罢。”卢世荣淡淡回道,言语间竟多了几分倨傲,“依丞相所言,未经试验,难见其效。此事尚未施行,丞相怎就一口咬定某会擅权自肥?”
和礼霍孙言辞汹汹,实则无凭无据。卢世荣说的在情在理,陡然间占了上风,他却并未就此罢休,趁势道:“某只建言而已,无端受人责难,心实难平,还望陛下为我做主!”
闻此,忽必烈脸上已带了几分不悦,斜睨了和礼霍孙一眼,目光满是告诫:“丞相身在其位,此事又关乎利害,汝之所言,是否出自公心,朕实难分辨。”言下之意,是不让和礼霍孙开口了。
听了这话,右丞相像被堵住了嘴巴,有苦难言,只得眼巴巴望着皇帝,一时不知所措。在满朝文武面前,被皇帝质疑,更显窘迫。他愣怔半晌,终是咽下满腔不甘,默默退了回去。
皇帝心思早已不在和礼霍孙身上,转而望向殿上一处,毫无预兆问地发问:
“安童那颜,卢世荣所言,汝以为如何?”
第223章 疑心
听到这个名字,我的心跳霎时漏了半拍,一时呼吸都凝住了。
殿内沉寂有时,众人的目光随着皇帝一同投向那人,顷刻间,似有千钧之力压了过去。和礼霍孙怔忪片刻,俄而像悟到什么似的,稍稍松了口气;真金脸色也是一缓,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,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。
我却心怀疑虑:安童对此什么态度,忽必烈能不明白?他起用卢世荣的心意已决,又何必多此一举呢?
那个身影迟疑片刻,才缓缓出列。我情不自禁地望了过去,却只望到一个萧瑟的背影。较之记忆里,那背影分明瘦削了些,犹似卷着边地尘沙,带着几分凛冽粗粝的味道,在满殿朱紫之中显得格格不入。
“臣……奉使无状,有累圣德,何敢让陛下垂询?”安童揖了一礼,音量不高,嗓音亦是沙哑,无端透着一股疲乏。
忽必烈默了一瞬,话语带出些伤感,“卿在边关十年,饱尝艰辛,朕时时感念,却无从慰劳,心实不安……卿又何苦自外于朕?”
皇帝言语间分明动容,在场众臣听了,一时心有戚戚,真金亦是神色复杂,不由得逸出一声喟叹。
“有劳陛下挂念,”安童顿了顿,又向皇帝一拜,才郑重开口,“钞法是民生大计,虚弊日久,不得不救。卢先生所言,或可一试。至于裕民之术,不妨听听先生高见——”
我闻言讶然,不禁又朝那背影望了望。真金满面生疑,目光早已在他身上滚了几遭,可他仍是八风不动的样子,并不顾忌周遭一道道质疑的目光。
在场儒臣一时沸然,议论不休,尤其是和礼霍孙,反反复复打量着那人,眉头紧蹙,那份不解也渐渐转为一股愤懑。
这哪里是当年与阿合马针锋相对的安童丞相!
皇帝无声一笑,饱含深意地望了安童一眼,随即抚平众议,示意卢世荣开口。卢世荣不意安童如此态度,早已错愕了半晌,此时又得皇帝问话,一时踌躇满志:
“若论裕民之术,不若宽取于民:一则罢各处竹课,从民货卖收税;二则免民间包银三年;三则官吏俸钱免民间代纳……六则立平准周急库,以贷贫民,轻其月息……”
“天下之财,止有此数,不在民,便在官!”
和礼霍孙已然忘记刚才的窘状,不待卢世荣说完,便厉声打断。他眼里怒气腾腾,眸子似能喷出火来,“卢先生倡言整顿盐铁榷卖,行酒、醋、竹课,本就是与民争利,又何来裕民之说?既欲大兴专卖,利出一孔,又言薄取于民,与民休息——天下哪有这等好事?如此小恩小惠,不过是释怨邀誉罢了!”
此言甚是诛心,和礼霍孙词锋迫人,卢世荣一时竟无从还口,白着脸僵了半晌,见在场众臣无一人声援,皇帝又不置一词,眼睛转了几圈,左右无法,只得可怜巴巴地望向安童。